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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動式的學術交流

2019-12-02 回應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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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本身是一段遠程的走動(walking),也是冗長的對話。我們走動的路途,正是我們生活的經歷。…走動是一種深刻的社會活動,在時序、節奏與曲折的變化中,腳與聲音一般,對它者的出現與活動做出反應。我們所維持的社會關係,不僅在原來的位置中構造,也在行走於地之間進行。(Tim Ingold)

2019年12月1日我帶著三位澳洲學者來到新竹尖石田埔部落Pagung的家,看到她在自己的小米穀倉中置放著一本訪客留言本,訪客以不同的語言留下不少感言,我的心中於是產生不少感觸。其實這些文字,不只是文字,它們乘載了背後的許多走動,我更想到以上引用的段落,這是人類學者Tim Ingold在他所編輯的Ways of Walking: Ethnography and Practice on Foot一書中所說的。 

這次來訪的墨爾本大學原住民教授Barry Judd與他的姊姊Dorothea Randall 也受邀簽名留下感言,Barry龍飛鳳舞的筆跡就在英國知名的STS學者John Law教授的留言旁邊。仔細看著這些學者的留言,會深刻地感受到Pagung這幾年投入在小米復育工作上令人感動之處。本來屬於泰雅婦女沈默的工作,透過這種另類的學術交流,竟然構成了一股涓滴不斷的知識力量,讓來自不同地方的學者知識在台灣的山區部落連結了起來。

與John Law的連結

今年的5月24日,是另一個充滿智性與愉悅的一天。一早,我與助理一車到清大去載John Law教授,我們要一起去尖石後山。一路上,我們天南地北地交談著,這是我們第三次一起去尖石後山,當天的行程是去看田埔的小米田與番茄園。我們的行程一如以往,就從錦屏大橋的浮雕開始。我們假裝自己是觀光客,但卻深度入戲地進入蠻多的細節。在橋頭,我們認真地討論泰雅族被錯誤簡化為出草的mgaga,這其實是一個尋求仲裁的神聖行動,這個陌生人的頭成為部落的力量,因此成為在部落必須被尊敬與餵食的對象。

因為路程遙遠,所以我們多了許多時間在車上邊走邊聊。我問了John Law有關理論重要性的相關問題,John突然回應,他認為與其說他的actor network為理論,他還比較願意說那是一種sensibility(感知力),它是一種對於事物的敏銳感知或是專注回應。這個說法,讓我產生極大的共鳴。因為我剛好在思考有關走動與敘事的一些內涵。果然,在當天的旅程中,不管是在番茄園或是小米田,他不停地感興趣地發問,蠻多的問題都集中在事務發生的過程,以及夥伴們為何非做這些事情不可的背後動機,幾乎所有的對談都讓他覺得非常有趣與深富意義。我不覺得這是一種英國人慣有的客套,因為從他的表情與反應來看,真的很投入在事情發生的來龍去脈。因為我扮演中翻英,與英翻中的媒介,所以非常能感受到其中的情緒與趣味。其實,我自己也被他的投入搞得自己想問的問題也是一大堆。這是跟一個大學者在一起,在理性與感性間最快樂的時刻。

在談話中,我感覺他對於原民的處境亦有深刻的同情。常常,他會對比北歐薩米族與泰雅族之間的處境,而講出一些鼓勵性的話語,像是他說薩米人用三十年的時間建立自己的議會,建立整套從學齡前一直到大學的完整族群教育體系,他認為這至關重要,也認為台灣的原住民族應該有條件做這樣的事,尤其他看到在田埔部落婦女集體的小米文化復振工作,更覺得機會無窮。從早到晚,他似乎片刻也沒有疲倦,不停地問,不停地講,對我而言真是極大的智性操練,特別是我還得開車,真的是滿滿的收穫,讓我在晚上即便已經躺在床鋪上還感覺不吐不快。

與Judith Lovell的連結

這次領隊前來的Dr. Judith Lovell,是三年前因為國際生態農夫的結盟會議受我邀請來的澳洲學者,她見證了尖石後山農夫的生態農業,深受感動之下於是促成了這次更多澳洲學者的拜訪。其實,我也是在這樣的關係下,今年夏天拜訪了位於澳州中部的Uluru國家公園,更認識了Barry與Dorothea他們族人有關荒野家園的概念,學術的概念與理解正是在這樣的走動狀態下逐漸形成。

澳洲紅,是Judith告訴我原民家園的特色之一,這是屬於中部澳洲獨有的顏色。她一再地強調,說等我去北部的達爾文時,就看不到這種顏色了。但問題是,澳洲的行政區位沒有一個「中澳」的行政區。中澳,形同是outback(後山),從北澳的北領地(northern territory)的首府達爾文來看,中澳的艾麗絲泉(Alice Spring)真的像是邊疆城鎮一般,更不要講說那些連城鎮都夠不上的地方。那麼從南邊維多利亞省的墨爾本來看,連北領地都算是遙遠了。這就是澳洲,看起來資源與人口的分佈極為不均。但是,在看起來最偏遠的澳洲中心,卻存在著這次行程中讓我最為震撼的荒野家園,在一片紅的荒野土地上,孕育出生命的可能性。就在遠眺紅通通的Uluru大岩石的底下,紅色的底質在稀少的雨水累積中長出綠色的原民家園。這是生命,這樣的生命值得我們敬畏。Judith在原民石雕的神聖之地告訴我,當地的原住民族知道怎樣循著水源遷徙,甚至在未能望見水源時,就能透過直覺的能力朝著水源方向行走,現代的科學可能尚且無法解釋,但在此背後一定有他們跟這塊土地連結的方式。

這次澳洲學者的走動

在Pagung部落的對話,發生在小米穀倉、上山的貨卡以及烤火房之間。這些對於知識的理解,不僅是心智的作用,更考驗了我們身體的走動。以身為度,我們的感官在快速下降的氣溫以及不停移動的空間中不斷地吸取認識,Barry告訴我他這幾天都睡得不是很好,我原本以為是招待不週所致,但他告訴我是因為太多的訊息進到他的腦袋中,以至於晚上睡覺也不停地在作用。他大腦思考的不僅是我們的對話,還有更多是部落族人的所作所為。在這種走動的學術交流中,我們研究課題的關係人也在當中,部落夥伴也成了這個知識生產過程的重要一份子。

我們認真地思考著,這個過程如何讓台澳雙方的部落族人或是學生有更多的參與,成為一種行動課程,也成為一種研究計畫。Barry說,他的心思一直處於前幾天聽到「傻瓜農夫–聰明蛋」(foolish farmer- smart eggs)的課題之上。

那是澳洲學者訪台的第一天,我們來到傻瓜農夫夏禾的雞舍。這是完全善用周遭生態環境,創造出來的永續自然農法。這裡的蛋雞,完全不打抗生素,食物多數來自周遭天然的物質,不用化學肥料與飼料,雞舍完全沒有臭味,因為有酵素在分解糞便,反而飄著藥用植物的香氣。雞隻的羽毛細密帶有光澤,夏禾對於周遭生態扎實且富有創意的知識如何轉化為有用的雞隻生長環境,完全讓我們折服。

澳洲的客人好奇地問,為何自稱為傻瓜呢?他說,這整套農法整整花了他十年的工夫,不斷地揣摩與學習,別人都笑他傻。他僅是單純地專注在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信念之上,這種態度確實罕見。現在能產出如此健康與高品質的蛋,也是理所當然的。

傻瓜不是真傻,而是執著於應該把持的價值。我相信這是聰明的作法,所以隨口說出:傻瓜農夫,聰明蛋。如果你也認同,就來支持這顆聰明蛋吧,這樣你也會變成聰明人了。這些經驗讓Barry他們直呼,一定要繼續交流,或者是夏禾去澳洲,還是澳洲學生與原住民來這裏。接著,我們的走動繼續來到司馬庫斯。

北醫整合營養學課程在司馬庫斯

澳洲學者來台的隔天,是司馬庫斯馬賽頭目兒子結婚日,我們趁著喜氣也去參加,看到部落人丁旺盛,小孩青年活力四射,真是一個充滿朝氣的部落。正好,我與北醫藥學系的楊玲玲教授的整合營養學課程也帶到這個地方做最後的展現。在這個課程中,我們試圖讓學生了解泰雅部落文化,走進具有泰雅眼光的檜木食物森林,在烤火房了解部落的生活與文化,沈浸式的教學其實是讓學生對食/藥的了解不單只是在營養成分之上,而更能整合在部落發展與文化脈絡之中。於是,我們選中了司馬庫斯旅遊行程的套餐內容,如果這份餐點同時可以講泰雅族的文化故事精髓與養生之道,那該有多好。

我與楊老師在這個課題上互動了將近一年,我帶著楊老師在部落中了解泰雅族的小米、香菇、番茄、有機蔬菜以及自然農法雞蛋在尖石泰雅部落的故事發展內涵,楊老師則啟發我關於健康、藥膳與整合營養學的概念與實作,她的巧手創造出許多既健康有美味的食物,不僅如此我們希望這些食物能夠凸顯出文化的主體與自信。那一天在司馬庫斯的員工餐廳中,楊老師細心地教導學生與部落婦女了解這些泰雅食材的配置,並且用中醫科學的知識解說這些食物與藥膳的組合,可以如何對於人體有所助益,一道道的巧思料理,包括高品質且味美的地皇蛋、藥膳魚、膠原蛋白香菇雞肉飯、番茄青椒濃湯、杏仁小米養生汁以及薑黃苟幾炒飯等,吃得大家口齒留香且津津有味。這真的是深具潛力的文化創新實踐。不只是泰雅,也有中醫與當代科學的加持,它傳遞出當代的生態永續概念。

當天晚上,我的研究生佩瑜跟大家分享她所觀察到北醫學生在部落衛教活動對她的論文問題意識的啟發,學生對於部落族人常常叮嚀的每日五蔬果與少鹽少油的衛教,似乎缺乏了對於部落深受當代資本主義市場邏輯影響的觀察,特別是對於勞力過度剝削的理解,這些社會結構都是讓族人無法落實營養師叮嚀的關鍵。其實,佩瑜的社會分析與楊老師的營養創意是可以再度整合,成為部落改變的力量。隨行觀摩的澳洲學者Judith她們對此走動式的課程,有著深深的體會,我們談著如何擴大交流到澳洲的原民部落與大學之中。

小結:Amazing grace

在部落中,特別是被稱為上帝部落的司馬庫斯,參與他們的主日禮拜是一件重要的事。澳洲學者來台的第三天,我們在司馬庫斯教會巧遇福音歌手豬頭皮(朱約信),他在禮拜的報告時間受布興.大立院長的邀請,上台吟唱了搖滾版且英、華、台三語輪唱的奇異恩典。我覺得別有深意。也才知道,原來他的女兒就讀北醫的醫學系,更是學校社團恩友社的重要幹部。恩友社長期關心尖石後山的部落,跟部落建立深厚的感情,今天在介紹的時候北醫不僅是我與楊玲玲老師的課程學生,還有二十幾位恩友社北醫同學,陣容真是堅強。

玉山神學院院長布興.大立以大開眼界為題,講出司馬庫斯的共同經營異象,並指出已逝的Icyeh長老先知性的眼光,帶領族人看清危機,而能用信仰、團結與堅毅的力量來領導族人,講來特別動容。特別是勉勵年輕人跟隨的期許,剛好也是前天剛結婚的新人,兩位年輕傳道也在場,承先啟後的意義相當明顯。這是一個上帝的部落,她不是高處雲端等著被觀光的地方。反而,在此我們一直見證著奇異恩典道成肉身的啟示,這是一種立足在土地的生態神學,從馬告爭議一直到櫸木事件,到共同經營,過程中充滿值得深深省思的啟示,我們下午在咖啡屋的座談,澳洲學者如此地回應著,並且更加深了他們希望日後交流的期待。的確,我們的交流不僅是一種固定行程的安排,這種有點隨機的安排更像是我們日常的走動,我們走進了空間與時間的關係之中,我們的身體是重要的媒介,她不僅知性而且感性,不只是認知,更連結了某些價值。短短四天,如Barry感性地說,好像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這就是走動,生活如此,學術似乎也可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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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益仁 走動式的學術交流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7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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