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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場內外的跨文化相遇

漢人如何瞭解原住民?

2023-04-17 回應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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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受邀分享原民議題時,我常喜歡用「轉角遇到原住民」這個標題做為開場的自我介紹。因為出生、成長於獨尊中華文化意識形態的年代,一直到大學畢業,我的生活和腦海中從不曾知曉「他們」的存在,直到逃離台大數學所轉考人類學碩士班不幸(?)落榜,意外地促成了和原住民以及部落的美麗相遇,自此開啟和以往人生非常不一樣的視界和篇章。

和原住民最初的相識乃源於1990年國家劇院一場重量級的演出。當時賦閒在家準備隔年再拚人類學研究所考試的我,因為擔任了《第一屆原住民樂舞系列:阿美篇》這場表演的義工,認識來自花蓮奇美部落的一家阿美族人。他們遠離家鄉在北部作建築或開聯結車,成為朋友後,我常在週末假日到這一大家子的租屋處幫小朋友補習數學,結束後就留下來加入聚會閒聊。對於之前人生非常狹隘地侷限在「北部都會地區/中產階級家庭/標準乖學生」世界的我來說,那些由歌聲、酒、和阿美式笑語交織而成的歡聚像是一個奇幻世界,散發出難以抗拒的氣息和魅力,吸引著我想要去靠近和瞭解。

一直很感謝當年能有在這場演出擔任義工的機會,因為在那個「原住民」三個字尚未被政府正式承認而只是在民間剛開始被少數人使用的年代,身為對他們的歷史、文化甚至存在都完全懵懂無知的漢人,能夠有真實相遇的機會實在非常珍貴和難得,也才可能發展出後續的許多緣分。

將時間快轉到三十多年後的今日,在標舉著「多元文化」意識形態的台灣,漢人已不太可能不知道「原住民」,但卻依舊很可能在成長過程中和當年的我一樣沒有機會接觸和認識族人,那麼如果他/她想的話,要如何去瞭解原住民?透過教科書?部落觀光?人類學論文?抑或是一些「假假的文化村」?

上上星期六在台北表演藝術中心藍盒子觀賞了一場由年輕的泰雅族劇場演員/作家游以德(Sayun Nomin)編劇的《泰雅精神文創劇場》,這部由她和另外三名原住民演員共同演出的作品就是在回答上述這個問題。OPENTIX售票頁面上對這齣戲的簡介是這樣寫的:

假假的原住民族觀光園區是臺灣人的集體記憶,稍嫌獵奇角度的場景情境,卻悄悄成為大眾對原住民族真真的印象。這齣黑色幽默喜劇,詼諧而真摯地揭露觀光表演與當代原民困境,赤裸呈現文化衝突的尷尬現場。

今天是「彩虹灣原住民文化村」倒閉前最終的營業日,一位熱情的女研究生專程造訪,她妄想能從蕭條的園區裡訪問到「真正」的原住民。開朗的北露、嚴肅的哈勇與天真的彼得,用笑中帶淚的告白,讓假山假水假原鄉留下最真誠的交流。

編劇游以德同時是本劇女主角,飾演一位白目的漢人女研究生,因為生氣的指導教授拒絕再讓她跟著到部落田調,要她自己去找原民作訪問,從小在台北長大不認識任何原住民走頭無路的她來到了「彩虹灣原住民文化村」,成為最後營業日的唯一客人,和即將失業卻還被要求協助打包否則扣錢的三位族人在園區的「泰雅文創劇場」裡相遇,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

北露好奇地問:「妳為什麼想要研究我們原住民?」
女研究生興奮又有點害羞地說:「因為我從小就喜歡阿妹……」
北露疑惑地回:「但阿妹是卑南族,我們是泰雅族啊!」
女研究生答:「我知道,但因為卑南族人太少,我不好寫論文,所以改泰雅族。」

女研究生興奮地問:「你們剛跳的是祖先傳下來的舞蹈嗎?」
彼得:「不是,那是台北的陳老師看了很多原住民的youtube之後幫我們編的。」

北露:「去年一整年彼得專門在教觀光客做口簧琴,我們老闆說這叫『文創』。」
哈勇帶著諷刺的口吻補了句:「『泰雅王子口簧琴DIY文創體驗』!」
女研究生驚喜地問:「哇,彼得你是王子喔!」
哈勇有點生氣又無奈地回:「泰雅族不是貴族制,沒有王子公主啦。」

從上述這些內容,不難意會到編劇想要藉由這些看似無厘頭的好笑對話,戳破文化村裡的各種「假」(包含現在很流行的「文創」和「體驗」),同時嘲弄漢人觀光客對原住民族文化的無知與刻板印象,以及指出所謂「專家學者」的「研究」可能是建立在一些非常荒謬的基礎之上。不過,除卻閒聊外,戲中的女研究生更重要之任務是要蒐集資料完成論文,於是她非常客氣地帶著懇求的口吻求教於三位族人:「請問您認為泰雅精神是什麼?」對於這樣一個大栽問,好心的北露和天真的彼得很努力地給答案,想要幫忙這位很真心怕冒犯卻總問出愚蠢問題的女研究生,只有「很難相處的原住民」哈勇(北露對他的形容)不只不願配合作答,還給了個犀利的回馬槍:「那我可不可以先問妳一題,請問你們的漢人精神是什麼?」

然而,「泰雅精神」這貫穿整場戲的關鍵詞之所以同時出現在真實的戲名、舞台上的劇場牌坊,以及女主角的再三追問裡,並非只是用來諷刺天真的研究者,而是有著更深層的意涵。它一方面被用來提醒觀眾進一步反思,文化的再現與表述從來就不是簡單的課題,另一方面,它也是身為泰雅族人卻仍舊對自身文化認同有所困惑的游以德對自己的真實提問。

在許多演出前的訪談裡以德都提到,產生這個劇本的靈感來自於現實生活中也真的是研究生的她,在某次與教授進行田野調查時遇到曾致力原住民運動的一位耆老,她請這位長輩給剛開始從事原住民文學的自己一些建議,對方說:「無論別人怎麼說妳,只要妳記得泰雅精神是什麼,妳就不用怕。」自此之後,以德就不斷思考究竟什麼是泰雅精神,最終催生了這個作品。

但對她來說,這個問題非常重要卻不可能有標準解答,因此希望能夠藉由這齣戲,衍申出更多的相關思考,就如演出後我在臉書上讀到一位泰雅族青年寫的觀後心得中所提到的感觸:

泰雅家族的故事往往不是現代知識體系下的學習,我們總透過口傳與話語之間傳遞,尤其困難。然而當我們在面對時代時,我們的想法總在都市中往前,在部落中追憶,來來回回在時空之中。

《泰雅精神文創劇場 》丟了好多的問題,劇場中的笑聲,那可以顯見很多觀眾的心中可能都已經有了答案,那更重要的是沒有答案的、無解的那些問題,我們接不接的住。

成為泰雅人,我們都在成為自己的過程,發現很多線索,發現很多祖先留下的線頭讓我們索驥,也發現自己對泰雅精神的詮釋。

因為看了這場演出,我才開始注意到游以德這位年輕泰雅族女孩,知道她除了是專業劇場人外還主持原民台節目《尋miing紀遺》,以及這個月才剛推出的《出力CEO》,並且去讀了她近幾年得到文學獎的兩部作品—篇幅雖短卻很能讓讀者細細品味和引發思索的〈游阿香〉和〈族語認證〉。但一開始這齣戲之所以會吸引我的目光,其實是因為當中兩位扮演泰雅族人的演員陳彥斌(Fangas Nayaw)與卓家安(Ihot Sinlay Cihek),是我認識且很欣賞的阿美族青年。

和家安的相遇也是源於一場原民戲劇表演,更具體地說,是因為去年六月收到素昧平生的她寄來一封email,邀請我去觀賞在台北南村劇場由她製作的《你有幾分熟:3OLO聯演計畫》。劇場對我來說是全然陌生的領域,能收到邀約非常受寵若驚,加上信裡提到「我們是新創劇團—部落劇會所,由一群原住民青年劇場藝術家所創立」,其中的關鍵字「原住民青年」更是讓我無法抗拒地立刻決定出席。那天的觀賞是非常愉悅且驚艷的劇場初體驗,尤其是壓軸由家安演出的《我好不浪漫的當代美式生活》(原諒我無法在此細談這齣很厲害的戲,它於今年二月入圍第二十一屆的台新藝術獎)。

而和另一位阿美族劇場人彥斌的認識也和一場表演有關,只是時間要更往前回溯到2017年。當時台北世大運開幕演出「活力島嶼」篇章中的原住民樂舞大受好評,那幾天臉書上的許多原民圈好友都在熱烈討論,我也興奮地轉貼了一篇介紹彥斌,也就是負責設計這場樂舞的阿美族年輕編舞者之相關報導,並且在貼文中許願,希望有機會能請到他來暨大演講。

感謝臉書綿密的人際網絡,讓我的願望在當天立刻達成。出乎意料的是,後來彥斌來暨大之兩小時演講裡,提到世大運的時間大概只有十分鐘,反倒是介紹了他歷年來形式和內容都非常多元的諸多創作,這雖不符原先期待卻讓我大開眼界,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場在北師美術館的演出《嗨歌三百首masingkiay》(Masingkiay是阿美語,意為瘋癲地、神經的)。在演出地點北師美術館的官網上,如此介紹這場表演:

你將是我們的客人,透過作客的行為,我們與你認識、交流並分享。於有限的時間裡,共同經營這段或長或短的關係,在你和我身上、在美術館的空間中,留下生活軌跡。

『我們,曾經瘋狂地,一起,在這裡。』

這場演出或說展覽在形式和內容上都非常地與眾不同。首先,進入展場所見到的不是一般在博物館或美術館常見的原住民族符號、圖騰等,而是錯落擺置的矮桌、成堆的啤酒、國農牛奶與一些在部落可見的日常食物,各桌圍坐著交談中的三兩人。其次,觀眾入場時需填寫一張小卡片,寫下自我介紹以及對原住民的一般印象:「我覺得原住民都 … 」,然後被領向其中一張矮桌,和桌主開始一場無特定主題的對話,天南地北地聊天、喝酒,甚至嗨到一起起身共舞。

在一篇有關《嗨歌三百首masingkiay》的訪談中,彥斌被問到為何要採用「宴請」的形式來處理原住民議題,他反覆提到「情感流轉」這幾個字,並且表示:「親近的身體感與那種手把手的學習方式才是我們的方式,不是透過其他什麼別的媒介,而是口傳、親力親為的方式 … 而這種聚會,常常是我們交換經驗的場所。」

這齣戲的關鍵之處在於彥斌刻意運用了漢人社會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喜歡聚在一起喝酒、唱歌、跳舞—來做為表演形式,企圖讓雙方在其中展開真實的交流。然而這樣的作法究竟是會解構,抑或是加深漢人觀眾原有的刻板印象呢?

一位評論者寫下了自身的正向參與心得

有個泰雅族女孩跟我說:「我們是喜歡喝酒啦,我覺得喝酒感覺很好啊,妳不覺得嗎?可是我們沒有天天喝,我跟妳說喔,那樣對身體不好。我們反而來這邊表演才天天喝。」或者,有時只是說著夢想,譬如留著山羊鬍的排灣族男孩跟我說他的音樂夢 … 這樣的對話彷彿是在跟自己的弟弟說話。而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的初仔是卑南族爸爸跟漢族媽媽的孩子,他才剛服完役,戴著顯眼的鴨舌貌遮剃頭,一直沒主動說話的他,就像是聚會裡常見的傾聽者。這裡什麼都可能發生,所以什麼都難以預期,人們可以嘗試檳榔、喝下人生的第一杯保力達B加牛奶(其實還挺好喝的),每個人看見的、帶走的都是不同的風景。

另一位評論者卻從自身的經驗出發,寫下了他的憂心

這些看似具反思動能的設計與構造,譬如一開始的小紙條、並置西方餐桌以及電纜線盤圓桌,因「酒精」與及其所催化的「嗨度」讓聚會所在美術館中定格且再現為另一種刻板印象,在上了交流桌後淪為眾人同樂狂嗨下裝飾性的小菜一碟,而未能深刻撼動什麼(在我參與的場次中如是感受) … 但笑鬧後到底留下什麼還是需要省思的。


回到有關《泰雅精神文創劇場》的討論,上述引言最後一句話所顯示的擔憂,也同樣出現在幾位原住民青年觀賞這齣戲後的臉書心得中,他們害怕如果觀眾沒有相當的覺察能力或對原民事務有一些瞭解,這樣的喜劇形式很可能讓他們只是沈浸在所謂的原住民幽默中,用既有的認知大笑、鼓掌、體驗「原住民樂觀」的老套戲碼。

我理解也同意這樣的憂慮可能成真,但就我的認知,對於要如何讓漢人瞭解原住民這件事上,以德所持的立場和上述觀點(覺得談原住民議題要有一定門檻,擔心幽默和歡笑掩蓋了更重要的核心問題)是很不一樣的。在好多訪談中,以德都強調這齣戲是想要用「無痛的方式」讓觀眾可以接近其想傳達的內涵,「讓大家一邊笑一邊思考好像哪裡不對勁。」

為什麼要用「無痛的方式」呢?她說因為身為族人,雖努力地在瞭解、學習文化,但仍舊覺得自己不夠格而會感到害怕,因此希望耆老們長輩們老師們跟她說的時候,可以用一種比較溫柔的方式:

真的不要太嚴厲,因為我會害怕,因為我真的在意,我相信很多漢人觀眾也是真的在意的,可能這件事情門檻有點高的時候,他沒有辦法迅速的理解,不怪他,當然也不能怪族人……所以在初次接觸,地點又是台北市的時候,我希望大家能夠以無痛的方式透過這齣戲被引發一些思考,之後去關注原住民的議題。

我同意這齣戲的一些內容對於熟悉原民議題的觀眾而言是淺了些,但能夠體會在上述這段引言中以德所表述的心情,也喜歡她在這齣劇中試圖某個程度地逃脫族群標籤和定義當中那些被簡化了的二元化對立,不斷在真假、虛實之間所作的來回辯證。雖然這些年我看似已頗能在原民領域裡優遊自如,但其實骨子裡仍舊怕生,碰到很兇的人依然會倒退三步保持距離,還是會覺得動不動就被冠以「漢人」這個標籤讓我有很大的壓力,必須戒慎恐懼以免犯錯。

對我來說,只有面對原住民的時候我才是「漢人」。對於初識甚至相識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仍會先用「漢人研究者」這個身份標籤來檢視我的族人,心裡雖害怕但也是感激的,因為這樣的目光會逼著我去反思一些重要課題,讓我時時意識到自己在台灣社會的族群權力結構中的確是掌握了某些權力的人。但是,我更感謝有許多族人並不那麼在意我的族群或身份標籤,溫柔的接納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我,尤其是在當年所面對的是一個不太有自信、很容易緊張,且對原住民的瞭解很有限的研究生或菜鳥大學老師時,若非有他們的包容,我應該早早就覺得自己不夠格而逃離這個領域(這不是想像而是差一點就要發生的事情)。

就像我不贊同以「為何不懂自身文化」來責備任何一位原住民青年,因為背後有許多無法三言兩語說清楚的結構性問題;同樣地,我也認為沒有理由去指責生活、工作各方面都和原民領域無涉的漢人為何不瞭解原住民,因為我很清楚若非1990年那場偶然的相遇,現在的我應該也是那一大群對原住民事務很無知的漢人中的一位。

要瞭解一個和自己背景不同的人都不容易,更何況是一個和自身文化不同的族群(不,不是一個,而是同屬南島語群的很多族)。因此直到現在,我仍然非常珍惜每次能和原住民/部落相遇,進而互動交流的機會,不管它是一場演講、一個計畫評鑑、一次部落小旅行,或是一齣演出,並且很努力地用我手上所有的資源,創造更多不同形式的原漢相遇機會。因為,就如同我很喜歡的歌手吳青峰唱的那首歌:「最難的是相遇」。

而一旦有機會相遇,期待我們不只看到對方身上的族群標籤,同時也能真心誠意的去感受面前這個真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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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韻芳 劇場內外的跨文化相遇:漢人如何瞭解原住民?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98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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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是否要認真投正式的學術期刊(國語或英文),讓研究觀察的能見度可以更高,也比較可以發揮應有的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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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樓上的關心和建議,我這幾年的寫作模式的確是比較把重心放在非學術的大眾書寫,不過若對寫過的某個主題有更深入的想法,並能掌握更多資料時,會再考慮是否改寫成學術論文。但說實話,學術論文要花的功夫和心力是很不一樣的,至於是否比較有效益則很難說,要看如何定義效益,以及希望對話的目標是誰。這幾年在芭樂人類學寫的文章讓我能與更多不同領域的人有所交流、互動,還因此接到一些非學術的演講和寫作邀約,其實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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