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響情人夢?
老虎城與亞洲地景的容顏
Or, Can Poached Tigers in Exhibits Still Be a Fetish in Cambodia and Yunnan, China?
or Jackson Hu
我是一個「生態」人類學家,這像是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學術定位與個人認同嗎?(好像喊得有點虛弱);其實這也正是在台灣生態學與人類學互相提煉實踐動能的一個嶄新領域。雖然說最常發生在我身上的處遇是:整合生態知識與民族誌反省寫出來的東西往往生態學家看了嫌太「文」(謅謅?)、人文學者看了嫌太「生」(硬?還是軟?)。但這還不是最困難的,在此同時我也是一個有兩個小孩的父親,平常在 school days 只要孩子們拉到學校門口就了事,就能一個人悠哉地回到辦公室啜飲一口香醇咖啡,開始一整天研究人類與環境關係的思想冒險旅程,(想想這份差事真是一份最自由的勞動工作條件,願普天下大學教師們都一起保重身體啦);但是一到了孩子們放空的長假,做為生存在一個小型家庭、中型城市、與大型網路裡面的基層黑手,「活下去」就成了一門十分艱辛的每年重修學分。因為,孩子會長大;而且,他們每天起床出來玩的時間越來越早了!(好了,不抱怨了)
這篇芭樂文章的故事主題就要從我們家小朋友在台中的某一天說起。話說那天已經夠雞飛狗跳地參加活動撐到傍晚了,時間正是2010年7月31號週六晚上七點,我們站在台中市文心路與大墩十一街的街口,聽著全新開張的「魚X魚」水族店旗艦店(24小時營業哩),瘋狂廣播著:今夜是開幕首月的最後一夜,各種美美的熱帶魚(霓虹、燈、鱂、鼠魚等)即將「秒殺」結束優惠。而我們站在滿滿人群間閑看小魚小貓的原因其實是:就在下一路口的七期重劃區「戶外圓滿劇場」,由台中某建設公司獨家贊助的《交響情人夢》音樂會已經湧入數千人了,真的一整個全家老小實在擠不進去,(還有身邊阿嬤說:「台北交響樂團來台中演電影當然要來看,[開演致詞]前一小時早就已經八分滿,後來的人看要不要去坐外面草地啦」)。上千市民應該不是專程來看所謂「台中七期最大‧文心森林公園正中第一排」的「千萬宅、億萬鄰、無價景」,因為「116~232坪、均質38席」實在是今夜無月夜看不到的重點哪;重點應當是多少牽手市民階層想來重溫自2006年以來,在漫畫、電影或電視劇的《交響情人夢》中感人肺腑的一段情節:「桃之丘」音樂大學的鋼琴科3年級學生「千秋真一」,帶領同系學妹「野田妹のだめ」走出在垃圾堆中練琴的生活:幫她清理「鍋被」、收拾絨毛玩具、悉心料理海鮮、甚至一起練習莫札特雙鋼琴曲目,讓野田妹(Nodame)重建自信,成為樂團吉祥物女孩的真人真事,(My Favorite Part)特別是那個頭戴小貓耳朵的Nodame在日本真有其人,(可惜導演不是影像人類學家,不然民族誌風味拍起來就會變成戴導的「不能沒有妳」了),她的無辜演技像極了小老虎剛出生 Cub 軟綿綿的 Cute 模樣,雖然樂團神物最終還是選擇讓她扮演食蛇獴(mangoose會吃眼鏡蛇?因為台灣只有食蟹獴 Herpestes這一個屬,請恕小弟無知)。總之,野田妹的房間滿滿都是動物與玩偶,特別是小老虎。
台中市七期有老虎城(購物中心),卻沒有動物園可以看老虎。偏偏我們全家都很喜歡老虎:小孩愛去動物園看他黑黃交間的線條鮮濃分明,看影片與漫畫裡老虎的形象精進生猛,可惜台灣沒有野生虎的棲地,要不然我應當會為了伴我小孩度過暑假,考慮做一個老虎學家,跟我家小孩一同研究他的體質膚紋、生殖儀式、親屬群聚、系譜地理以及演化生態。(這門工作不頂好,那小孩上學後我要研究什麼?)其實我愛老虎,是因為到了美國唸書時,一天無意轉到 Discovery 頻道,驚豔地發現老虎是當年(十年前啦)「探索」頻道最受全球孩童客群歡迎、點名要看的偶像。咳咳,沒寫錯,是小朋友最想在卡通、冒險、科普節目中看到的偶像動物。為什麼兒童不會最想看到人自身?(還是在社會化後大人的嘴臉才成為威權與崇拜的客體?)這引發我持續詰問「人」跟動物之間的本質關係究竟是什麼?是先得立基在物質性的美味關係嗎?其終極的神聖關懷又將引導人類社會通往何處?
根據 Discovery此一科學統計與社會事實:老虎實為一種神奇的動物,且是人類從小渴求的寵物與玩伴,從此引起我的「生態人類學」興趣,一來東南亞同學在往後有做老虎研究的 seminar 時,我都常帶 brown bag 去看看生態學家如何剖析動物行為以求理解環境變遷,(所以順便報馬:未來如果有朋友想參與「東台灣海峽」河口的人文生態研究,竭誠邀請大家上去「白海豚」的 blog 看看:http://protectsousachinensis.blogspot.com/);再來就是我的區域研究同學裡有不少都投入 Save Tiger Fund, WWF…等的老虎生態研究,其中我們研究所的「班花」最後還嫁給了中國野生動物保育NGO的首席科學家,每次在國際會議上相見,真是…真是羨慕他們郎才女貌。(最近才看到他們在虎年一舉就得小虎仔)。我常常帶著我的小孩,(當然不是虎年出生的),流連在台灣越來越多的大型進口水族與寵物專賣店,看著年輕妹妹圍著小貓尖叫著「好可愛い:卡哇伊(かわいい)」,我每次都要把目光微微避開,(因為太座也在旁邊看小貓仔),假裝觀看一下一旁來自亞馬遜流域原生的什麼特有鼠魚(最近有意養熱帶魚的人類學家可前往「奇獸飼育學」的fb版一觀台灣最新引進的種類:見 http://magical-creatures.blogspot.com)。我就想自然科學的議題,是要怎樣的精微處理、題目設計與問題意識發想才能鉤連上生態人文的深層思考,以致於讓我們對「萬物自然史」或是 human ecology 有一套更豐富的全觀理解呢?
問題很明顯地,有一項不太困難的自然事實直接顯相在眼前,就是:老虎,(還好不是小貓),跟北極熊一樣,不管投入多少動物園繁殖科技的昂貴努力,乃至於聯合國層級的原地保育與跨國保護區規劃(例如湄公河流域間的保留區、柬埔寨等國的Wildlife Rapid Rescue Team等),這些大型神物都注定是要在這幾十年內,自地球野地上永遠消失了。也就是說,等不及我們下一世代任何家庭的兒童成員長成,不論他們是世居豪宅,還是出身底層,都不可能在任何野外看到老虎他「自然」的足跡了。(難怪 Discovery 從世紀末之後就一直在拍老虎的紀錄片,哀哉。)
老虎(Panthera tigris)在上個世紀還有 8 不同亞種(sub-species),至少在全球還有超過 10 萬隻野生老虎的族群量。到了21世紀的今天,僅有 5 個亞種倖存、和不到 7000 隻的野生(free range)老虎。老虎主要的生存威脅其實是來自人類的貪婪:廣泛的殺戮與戰爭、加上棲息地的碎裂化,特別是在緬甸、泰國、老撾、越南和柬埔寨等國的印度支那亞種(Indochinese Tiger, Panthera tigris corbetti,以下簡稱印支虎)。此一瀕危的印支虎有很多棲息在東南亞模糊國界之間的丘陵與山脈,也是當代國境衝突的前線戰地。特別是頻繁的局部戰爭在上一世紀以來已成為印支虎瀕臨絕種的臨門一腳,據 IUCN估計東南亞有繁殖成功機會的印支虎之有效族群量(effective population size)最近大概只剩 529到1059 隻老虎,(哇,保育生物學估計得這麼精準啊),其中11-50隻老虎在Cambodia、11-16隻印支虎在China、7-23隻在Lao PDR、150隻在Myanmar、250-720隻在Thailand,還有100隻印支虎在Viet Nam。(Luo, et al. 2004; IUCN, 2009) 然而,根據最新科學美國人雜誌卻不太樂觀,(特別是富裕的亞洲),2010/7/20報導引述 EW / TRAFFIC 所彙整:本週內全球發生的十起瀕危野生動物走私案件,包含超過2000隻冷凍的穿山甲走私至中國,馬來西亞破獲輻射龜等馬島物種走私,以及台灣人走私黑珊瑚.....越南人甚至偷渡了二隻「等身」老虎。("The frozen carcasses of two tigers and a panther, along with several kilos of suspected tiger bone, were confiscated last week in Vietnam, a country which now has as few as 30(?) tigers left in the wild." cf. http://www.scientificamerican.com/blog/post.cfm?id=unfair-trade-a-week-in-the-world-of-2010-07-20 )
我所關懷的東南亞老虎在民俗佛教(ethno-Buddhism)盛行區域之生態鉅變,同樣也經歷到「從神物到物神」的「生態現代化」變遷過程,涉及地方神物與區域物神(fetish╱commodity)的殖民化斷裂與解殖(de-colonization)後的糾纏。這個充滿歧義與困惑的未竟過程中,可以在老虎案例身上看到的就是:此一東南亞區域文化中的神物,其皮毛和許多野生動物產製品一樣具有神聖貨物的雙元性格:在物質性的使用之外還能帶動區域內的象徵價值交換。在東南亞半島上許多野生動物都像印支虎的貿易一樣類似一種溝通系統,這些神物能跨過文化接觸邊界讓人群在磋商之際感到新奇與文化震驚,也能在價值混亂時成為在地秩序的中介力量。例如在上一世紀後半,野生動物與軍火、毒品的走私曾一度曇花一現地成為東南亞地下貿易的重要經濟產業。然而,野生動物的商品化和貿易卻需要追溯其古老的區域文化傳統,探討其邊境貿易在1980年代達到極盛以後的生態政治學意涵、並深究其對當代國際非政府組織(international non-government organization, iNGO) 參與區域政治的持續影響。
我在研究所時的同學 Sun Hean曾以「老虎在柬埔寨的保育現狀」為題進行碩士論文研究(Hean, 2000),他過去曾經是、加上現在畢業後也正是柬埔寨的重要涉外官員。根據Sun Hean所開始的訪談調查,柬埔寨印支虎的人類生態學研究,日後還要加上我們在緬甸與雲南邊境所做 iNGO 的田野調查,都算得上是極度艱辛的。柬埔寨(Kampuchea, or Cambodia)位於東南亞半島南端,泰國的東面、老撾人民民主共和國的南側、越南的西側。在中國東漢史籍中被稱為扶南,意為山地之王;唐朝則稱吉蔑(別譯高棉)。近代自1979年越南入侵以來,經濟遭受嚴重破壞,農業生產停滯,然而邊境野生動物貿易(特別是打老虎、和打豹子)卻反而暢旺至今。柬埔寨的地理形狀近圓形,其中心由一個大的湖泊平原組成,約佔20%的國土面積。全國人口約有1310萬人,約 85%是農民,住在湖泊平原周圍,生計上依賴傳統村寨依季節運作的農業生產,以及直接收穫天然資源。柬埔寨的天然資源來源包含了東南亞最大面積的原始森林,即便森林覆蓋面積已由73%(FAO/UNDP, 1968-1970)下降至至60%(DFW, 1996-1997),但它仍是東南亞諸國中林地比例最高,遠高於鄰近的泰國(21%)、越南(18%)和老撾(54%)(Collins, et al. 1991)。這些東南亞在二次戰後僅存的原始森林,咸信可能是曾廣布區域內印支虎的最後棲地。
柬埔寨人民曾在11至14世紀左右大規模地改變宗教信仰,由古代著名的婆羅門教(Brahmanism,信仰濕婆神),集體改宗為傳自北印度的上座部佛教。目前大約有90%的人信奉此一南傳佛教(Theravāda Buddhism)。雖然柬埔寨在1953年從法國的殖民者手中獲得獨立,然而獨立後的長期戰亂卻引發紅色高棉(Khmer Rouge)1975年開始的殘酷獨裁統治,波布(Pol Pot)所領導的軍事政權由於傾心於中國的毛式文革(1966-1976),其「去西方化」的政策強迫撤離城市居民將之送往農村勞動工作,而試圖重建柬人在11世紀的古代農業模式,並廢除西醫,摧毀現代西式公共設施。當時800萬總人口中,超過 100萬的柬埔寨人死於處決、過度勞動、飢餓和疾病。直到1978年越南攻入柬埔寨的紅色高棉政權區域後,雖然停止了赤棉的種族清洗政策,卻又帶來了1980年代的暴力占領與持續動盪。
慘烈的歷史上,老虎可說一直是柬埔寨人視為個人與家族安身立命最神聖的神物(fetish)。在許多東南亞的廣大區域內,老虎肉身都代表著一個強大的超自然力量,甚至足以調解與克服不幸的命運。在早期具進化史觀色彩的人類學理論中,拜物教(fetishism)被認為發生在人類社會的最原始階段,其次是圖騰崇拜、多神信仰,和一神論。具體地說,de Brosses最早討論了1757年在特定西非歷史背景下的拜物信仰,並說明關於神物的巫術和祭祀目的在於控制人類。然而關於東南亞神物信仰研究、特別是柬埔寨的學術研究文獻並不多見,但我們可以從柬埔寨日報(Cambodia Daily)記者 Brian Mockenhaupt 於2000/3/25所寫的報導中一窺神物信仰對於民間社會的魅力:
21年前Kong Hean(1979年出生)在14歲的年紀就已然成為紅色高棉的士兵,一直都在柬埔寨西南山區打游擊戰爭。…他瞭解森林和動物的知識,也和當地人共享那一套堅定的[神物]信仰。在中央山地,保護神被命名為Gay Mao[譯音],意即老的女人。Kong Hean說當地獵人十分虔誠:「如果他們想的野生動物,他們會問Gay Mao。」 Gay Mao還會保持森林的平衡,當地人認為,只有年老、生病或不好的動物才會允許被獵取。如果獵人得罪神祇,他們必須道歉。「如果你做錯事,並讓森林裡的精靈發怒,那你必須提供獻祭並祈求原諒」。Kong Hean自己就見證過一隻老虎著了魔似地攻擊他。他逃跑了,於當天之內被追得穿越了好幾公里的叢林。村人都相信只有紅色高棉的戰士才會受Gay Mao的保護,因為赤棉佔領的森林,並沒有獵人定期捕獵老虎、大象、猴子等神祇所屬的動物。…現在在Pursat省,村民還利用赤棉過去的未爆地雷來炸虎賣錢:他們把死鹿當作是誘餌放在地雷森林裡,吸引老虎前來。地雷區因此可以常常撿到炸死的老虎骨頭。他們以每公斤200美元的高價賣出給不定期前來村寨的黑市商人。
我們從1990年代初開始,對當地人在首都金邊黑市運作流通的虎產製品、和與泰國接壤的西北邊城波貝的虎皮展示就一直深感驚奇。在2000年代初,原住民獵人(柬人與其它山地少數民族)報導其轉手超過100倍的現金利潤:賣出虎骨平均每公斤可得169美元,一張虎皮平均則約是139元。然而,這樣「獵人—在地經銷商—國際貿易商」的現代區域生產體系卻背離了原住民狩獵與穿戴皮衣的神話感受。用Latour的隱喻術語描述則為符號學脈絡意義上的「純化分離」,意即:從神物到物神是「分離符號與東西、以及從人群神話中分離物質因果性」的過程(The purification is the separation of signs and things [,]…material causality from human fantasy.)(Latour 1993:35; cf. Keane, 2007:23-24)。這段蔚為「生態現代化」的過程可說是古代神物傳統的一種威脅和轉殖,正挑戰了歷史上「非現代」的古老在地知識傳統。
區域神物信仰在柬人日常生活中有著強大的社會影響力。我的柬籍同學 Sun Hean 曾在1999年4到8月間訪問山區柬埔寨農民,大多數受訪者相當確定自己的工作為「獵人」的屬性,然而也在其他時候成為農民、士兵、樵夫,或是橡膠和藤木的採集者等(Hean, 2000)。他們知道很多關於叢林的隱晦故事,並在長期的經濟崩解和社會動亂下,高度倚賴野生動物,也靠牠們打獵和採集叢林的資源,以維持他們和家人的生計。特別是許多獵人也是前紅色高棉的軍隊成員,這就是為什麼他們知道地雷的位置,以便準確而安全地穿過叢林,甚至使用地雷與死鹿誘捕老虎以進行打獵貿易。據 Sun Hean 在1999年的獵人訪問記錄,柬人認為最廣泛使用的叢林神物對象包括:1)空心的老虎犬齒(高棉語就是Chamkom(犬齒) Khla(虎)Prahorng(穿孔)),2)實心的野豬犬齒(Khnay(野豬犬齒)Tan(實心)),用以跟老虎的犬齒相對照;和3)懸留在樹上高處的大象象牙(Chai Kach)。除了上述叢林神物(印度支那虎、野豬,和亞洲象)之外,柬人也存在一個普遍信念,就是深信持有其他野生動物的靈力部位,如犀牛、豪豬、獾等可以保護他們避開危險和傷害。特別是民間信仰經常稱「白老虎」是難以看見的神祇,巧妙地隱藏在茂密的叢林裡。當地獵人因此認定老虎是精靈寓寄的體現,只有牠們能協助避開人間的災難,透過祈禱更能給予人們無厄運的生活。獨特的「空心老虎牙」,就是高棉語稱之Chamkom Khla Prahorng,是一個牙尖有小鑽洞的老虎犬齒。Sun Hean本人就曾經在1999年看過轉手商人所展示的「空心老虎牙」,窮困山村的當地要價居然是10,000美元的天文數字,原因在於當代柬人認為這些帶有強大靈力的神物可幫助獵人避開流彈與地雷、穿越危險的邊境叢林。
至於許多虎產製品(不可否認地)最終銷往華人世界,我們在台灣聽聞最多報導的案例就是早年香港等地中藥鋪的黑市野生動物貿易,近年來則是由環境調查組織(cf. Environmental Investigation Agency, 2006/9/27)所報導的Tiger Skin Trail 走私路線(Banks and Newman, 2004),特別是一度由中國雲南邊區走私進來的虎豹皮,極度引起國際保育機構關注。其實話說回在西南中國邊陲的藏區慣俗中,虎豹的身體都不只是肉(flesh)而已,神物的肉身與骨皮可以是神藥、神媒、奢侈展示品、甚至涉及神力奧秘的區域信仰記憶。以神物的皮毛為例,虎皮上黑黃交織的無數條狀其實象徵著男性陽具的超自然複製力量;豹皮上無數圓點狀的斑紋則是女性生殖力量的誇大展現(相關動植物參見藏傳佛教「法器」圖鑑,如Beer 2007[2003]:70)。雖然老虎只是分佈在泛青藏地區的外緣;但從民間唐卡、寺院壁畫、與歷史檔案中看來,老虎與高原區域間的野生動物正是藏傳佛教與其它民間信仰通往神靈力量的主要神物媒介,在藏區常民生活繪畫、經堂唐卡、與神話傳說中都是歷歷在目。它代表超自然的巫術力量,甚至可以涉及與牽動人類整體社會的發展進程。
關於虎豹的身體想像其實可以溯源於區域古老傳說,大抵是說印度教濕婆神為了征服人類心中慾念、克制那隻「欲望的老虎」(欲虎),把森林中真正力大無窮而且嗜殺成性的老虎削骨剝皮,做成神佛靜坐冥想修持的坐墊,以象徵著大成就者超越人身慾望的無上精神力量。古典神話到了Tǔbō kingdom的王國建構過程中,在 8 世紀的康區(西藏三大領域之一,在今四川、雲南一帶),皇家軍隊挪用古代神物傳統來指涉「效忠王國的英勇行為」,虎皮儼然成為六個勇士指標中的最莊嚴者。康區古代藏王據此用最大的老虎毛皮來犒賞、讚美他的將士,將無數條狀象徵著男性陽具的虎皮掛在部隊中戰功彪炳的勇士肩上。也因此,因緣際會到了19 世紀殖民遭遇期間,英國人也在印度獵奇,由士兵、探險家、科學家、與征服者廣泛地狩獵老虎,並在西藏與不丹王國之間舉辦虎豹皮展示,也進而強化了此一神物傳統的現代混雜性。這使得古代王國與殖民帝國多重接枝的混合圖像,聚焦於被征服、被剝製的神物老虎身上。強大的區域拜物傳統除了用於服裝裝飾以外,在現代還衍生出多樣的富裕象徵潮流。藏區有錢人在過去「西部大開發」的黃金十年來,購買老虎標本或毛皮做為傢俱擺設之中心,廣泛地裁切小條虎豹皮相嵌於袖口成為節慶中最突出的「傳統」服裝,這一新創(re-invented!)、不尋常的野生動物皮毛展示「傳統」正可以追溯到根深蒂固的地景記憶中,那個傳統上做為老虎棲地的廣大藏區邊際山林。
在藏區以往神物的小規模狩獵都是領主的特權,平民規定不能打獵,不准傷害有生命的東西,否則會被罰款。以往虎、豹、熊等野生動物的傳統生態知識一方面被藏民銘刻成土地記憶。例如藏區神話中阿彌陀佛與釋迦牟尼佛的共同化身—蓮花生大師—在八世紀被藏王邀請入藏,他行經雪山下的高原與山谷,降伏沿線的山神與非人,沿途的動物形象與故事還可以供日後傳人取出成為密教「伏藏」的儀軌教法;另一方面毛皮袍衣也被多族群的子孫世世代代穿戴著,一如往昔沿著唐朝與吐蕃戰爭後從拉薩到普洱沿線所運作至今的茶馬互市體系,在史上一直在不同的民族文化接觸中交易著野生動物資源(馬)與農業商品(茶)。只是今日交易商品已由行走艱難高原的戰馬,轉變為珍稀動物的皮毛崇尚(如印支虎、雪豹、熊等)。但自從1983年中國經濟開放政策改變為「包產到戶」之後,「自由」狩獵成了「積極為個人找福利」的大規模農民行動。當西南中國的野生動物資源獵捕殆盡,更加深毛皮國際貿易的欲求。例如2004年春天走私卡車上載的虎豹皮,居然是從遙遠熱帶的柬普寨輾轉販售、才延伸進入茶馬古道而被送入藏區的心臟地帶。雖然2006年在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呼籲「我們藏人不買賣、不使用野生動物」(cf. Environmental News Service, 2006/2/24)、與2008-2009年官方意外停辦夏日賽馬節活動之後,鑲大面積虎皮的炫耀皮衣已逐漸不復見於民俗節慶的服裝展演,只是現代新奇虎皮之神物崇拜現象依舊,藏民間依然呈現出對新輸入皮毛商品的絢爛驚豔感受。
獵虎雖已在中國邊區絕跡,但獵熊卻仍然是在西南中國非藏區狩獵文化的重要共同象徵。像是雲南麗江彝族對熊的狩獵習慣、處理儀式、與神話禁忌分析,可以看得出以獵熊為主軸的民族生態維生體系對於當地的季節飲食與社會生活等都有著深刻的影響。甚至在民族醫療知識上,雲南的彝族民族醫生還熊肉象徵地治療疾病。然而現今商業化的動物資源利用卻與傳統生態知識存有極大差距,且當前在地知識與族群情感的斷裂已經造成物種復育上更多的阻礙與疑慮。以在今日彝族傳統領域的所見為例,「野生」的熊類被侷促地圈養在養殖場,以結合漢族人開設生物製藥公司、甚至開發熊膽粉與膽三七酒;山區雖然禁獵,但農民獵人深知「山上什麼都有得獵,特別是熊膽,很有市場。」而禁獵熊類造成牲畜(如羊)被熊吃,雖然國家有補償制度,但村民每次向林業檢查站申請都未有結果,久了也就不申請補償了。
以熊類為背景的狩獵歷史場景還更提示著古老的區域文化傳統,例如過去獵肉的分享不僅提供了人類實質維生福祉,毛皮交易與服飾展示還更加實現了靈物象徵與區域互市的共同建構。具體的例子像是彝族人認為始祖兄妹與黑熊(Ursus thibetanus)是社會性地同源、是能夠互相轉變的,彝族的傳統生態知識除了親近地以熊入藥外,在日常飲食中更是禁食熊肉等野生動物,為的就是因這些動物與人類同出一源。透過這些非西方的宇宙哲學觀點,當地民族誌更可以反思原住民如何從祖先起源神話中認知、體驗到人性與獸性的歷史性共存,並且他們如何轉換自己人的本質進入動物身上再回轉。這些傳統生態知識研究可以提供對研究區域社會的深層認識,乃至協助我們重新檢視當地人群對於自然、環境、時空以及人觀的特殊觀念。(但是話說回來設想,台灣漢人烹煮各種保育類動物,山產貨源概向原住民蒐購的生態人類學批判何在?君不見疑辦熊掌宴的泉元山莊事件最近沸沸揚揚,最嚇人的部分是聯合報記者李承宇在2010/7/31報導的那一段:「熊掌的處理十分麻煩,掌毛根很深,要一根根拔,然後滷過、炸過、再滷,然後蒸,例如蜜汁熊掌就是一整隻掌…不只來自原住民獵捕,甚至涉嫌從緬甸、越南及中國走私」)。那就要問我們對「蜜汁熊掌」美味關係的政治經濟學分析又是什麼了?)
偏偏現代中國保護主義傾向的「科學」治理卻往往傾向人地分離式的保育。這是因為在經歷了1958年合作社、1972年人民公社的集體計劃經濟後,1983年「包幹到戶」以後長期讓個人狩獵、開發牟利侵蝕了社區共有的生物多樣性基礎,這也導致1998年「退耕還林」以後的保育政策強調極端的圈地生態管制。不僅禁獵未必奏效,更讓社區自主管理進一步背離在地人文思維,並疏離了人與獸在神話中的歷史互變。除了在地神祇寓身的神物可以商業販賣之外,在近年的區域開發議程中,更處處可見「叢林變農場」的大規模地景「純化」(purification)過程,逐步刮除村寨周圍的天然林而開發為單一作物導向的機械化作業農場。這使得當代的土地銘刻記憶中不再只有護持民間信仰的寺院與神物造像,而是在村寨與城鎮近郊,特別是在中國雲南國境邊陲的少數民族散居之地,種植起以國際貿易導向的咖啡、桉樹與橡膠等,這些植物彷彿被視為「物神」,成為新自由主義區域經濟下、以及資本全球化流動過程中,成為國際投機熱錢所瘋狂凝視加碼的經濟作物。叢林地景在被清理的過程中,附帶的野生動物也被徹底「分離」出來,進一步成為邊境走私貿易熱切欲求的標的,同時也見證了中國雲南與緬甸、柬埔寨與泰國邊境山區農民獵人的區域離散(diaspora)經驗。
所以我們期待未來後續的生態人類學研究中,可以從離散者與 iNGO民族誌的東南亞案例耙梳出「生態現代化」的歷史過程,這些銘刻在山林地景間的過去記憶一直是該區域間持續出現的神話性符碼,特別是在1980年以後的動盪時代裡,野生動物的狩獵或保育更是一直滋養著「展示現代混雜性」的多重場域想像。保守地講,從柬普寨到中國雲南的虎豹皮與獵熊案例,我們至少可以看到文化接觸下的住民主體是如何艱難地與不同政治體制磋商奮戰,這番在地文化能動性(agency)更能在關鍵時刻煥發出對全球化過程的積極回應。我依稀記起2009年7月赴中國北京參加國際保育生物學會(Society for Conservation Biology, SCB)第23屆的年會,(同時SCB也是首次離開歐美辦會),一方面晚上與昔日保育老虎的各國 iNGO壯士敘舊,(還兼補喝當年班花的喜酒),另一方面白天在SCB會場也震驚於看到藏區喇嘛報告他們從事高原復育與燕鷗保育的草根調查,以及許多亞洲環境公民團體為土地生態所做的跨國界奮鬥行動。(SCB少說有2000位學者與會;還有插花提一下《交響情人夢》音樂會終了後,台北愛樂在安可Bizet的「鬥牛士之歌」時,據說同步指揮了現場7070位的觀眾,我覺得應該都沒有低估)。當代人類也是直到全球暖化、災異頻傳之後,才感受到生物多樣性消亡之時,其所衝擊人類歷史的強大變遷力道、與其深具毀滅性之深刻角色。只是,我們的課本會教我們人類文明「牧牛生態」的歷史性轉變嗎?從史前游牧民族依偎在牛羊的身邊過活,到現代開發的草場逐步沙漠化,日後連牛都只能在機械化畜牧場裡吃玉米了。這樣牛與草地分離的現代牧牛生態,會讓人類失去蒙古包、失去鬥牛士的多種文化資產,那這樣的牛排吃起來還有美味嗎?
人做為一種遭逢的存在(human as an encountered being),也許在心理深層是企盼與萬物之間一起共榮共存(co-existence);人非但不願意苟活,更渴望有其他物種存有(species being)的陪伴。而且人與萬物的靈性交遇非但只在虎、豹、熊、海豚等大型野物的身旁才會激盪出火花;深山中的一朵小香菇、路邊的一隻小螞蟻豈不也都在在見證了地史生命的瑰麗演化?在《交響情人夢》中,連孤僻自傲的美男子千秋真一,最終都領悟到樂團合奏(ensemble)一如物我組合(assemble)的整體性來自於:「人是不可能一個人活下去,沒有愛與友情是不可能生存下去!」試問有人真的會忍心:見到自己子孫窮到只剩下一顆赤裸蕭瑟的地球,然後枯寂地獨活於天地之間?身為全球環境難民的最新世代,我們害怕遇到做風災「霉雨天」,也都期待能永續春天「盛開鮮花的田野」。讓我們有空且聽聽看《交響情人夢》中李雲迪的詮釋,演奏完全耳聾前夕的貝多芬(1770-1827)在1800年他30歲時所聽到最後的作品聲音:第五號小提琴奏鳴曲「春天」,(那是被後人認為是深描「春天」萬物的聲音),各種動機的依偎相纏是何等地神聖與美麗!(cf. Youtube: Beethoven Violin Sonata No. 5 (Sp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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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正恆 交響情人夢?老虎城與亞洲地景的容顏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7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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