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芭樂籽大賞」評審團特別獎「珍珠芭樂」之作品。作者吳玟諭是黎巴嫩American University of Beirut中東研究碩士。
我在whatsapp電話的這頭和M一起笑了出來,「你還記得我爸有多煩,每次都嫌我薯條炸不好,進來把廚房的是搶去做,用得一團亂又不收!」
語畢,我們兩個都靜了下來,她輕嘆了一口氣 「唉!那些美麗的回憶…。」 美麗兩個字敲進我心裡,曾經和她在黎巴嫩的巴勒斯坦難民營Shatila的(註1)破舊公寓裡聽他煩躁地抱怨Abu Y (註2)怎麼罵他、怎麼不公平對待她和她的兩個弟弟,和他一起上附近的市場買菜、買香水和化妝品,陪她洗菜切菜煮紅茶,在她與前未婚夫的吵架現場,還有那些一同在公寓外走廊煎熬無聊的日子、發呆回憶往事或看電視裡寶萊屋影集的時光、夜裡她與我分享日記揪心的分秒,讀她怎麼心痛那些已失去的,在敘利亞的美麗際遇...,她口中那些在黎巴嫩的「美麗回憶」,我也著實分享了一部份。
我在2013年底認識同齡的M,當時我在Shatila的一個兒童中心當志工,M在當輔導老師,課堂之餘我和她聊起天,她告訴我,她也是巴勒斯坦人,但不在黎巴嫩出生,她來自敘利亞的Sbeinieh營,在敘利亞內戰爆發、Sbeinieh也捲入戰爭受轟炸後,M與家人輾轉在敘利亞國內遷移了幾次、到處借住,在2013年的夏天才決定逃至黎巴嫩,在Shatila找到租屋處住下。和M分享著同是初訪黎巴嫩的「外來人」角色,我們漸漸熟識,2014年的夏天,掙扎了許久,我決定以因內戰從敘利亞遷至Shatila的巴勒斯坦難民為論文主題,取得M與家人的同意後,我開始了出乎意料地親近我的「報導人」、長達一年的參與觀察,得以共享M的黎巴嫩回憶 。
M的網路電話,是從荷蘭打來的。在2015年底,為了逃離黎巴嫩陰鬱看不見未來的生活,M一家決定暫時分離,Umm Y和M因為沒有敘利亞兵役,可直接走陸路到土耳其,他倆暫別Abu Y和兩兄弟,從貝魯特到敘利亞,踏上所謂「難民危機」的路徑,穿過土耳其,坐了地中海的偷渡船、火車公車計程車終於到了荷蘭北邊的,另一個難民營。
與她一起暫時掉入回憶的我,也深感那回憶的美麗,Abu Y在廚房裡炸薯條碎碎念的身影,讓我不禁笑了出來,但而後又是一陣心疼,Umm Y也才接過電話,跟我說她有多想念Abu Y和兩個兒子「你也知道,我和Abu Y不只是夫妻,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我還想,要不要乾脆回去黎巴嫩…」,她和Abu Y的好感情,也時常落在我每一頁的田野筆記裡,我常偷偷感動著、羨慕著他們在辛苦的日子裡仍打鬧玩笑、互相陪伴的日常。
我想像Umm Y在荷蘭冰天雪地的日子裡,也回憶著一家人窩坐在Shatila公寓裡小客廳共享同一個瓦斯暖爐的時刻。當Umm Y和M和我述說他們對黎巴嫩日子的想念,縈繞我眼前的是幾個月前才完成的論文章節,我用田野日誌和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理論拼拼湊湊出的那些、關於回憶的圖像,Umm Y在公寓外的走廊回憶著敘利亞無可取代的齋戒月(Ramadan)、M日記裡既心痛又治癒的篇幅…。
回憶的侵擾:Umm Y追憶Ramadan
在接近齋戒月的一個夏日,我和Umm Y坐在公寓外的走廊上,我問她從前在敘利亞的Ramadan是什麼樣子,「真的很美」她重複了好幾次,「大約下午五點,我會和Abu Y開車去市場,去一家很有名的店叫 “Midday” 外帶ful (熬煮蠶豆) 和fatteh (優格與鷹嘴豆),然後回家禮拜、開齋。接著午夜去清真寺禮24個Rakats(禮夜間拜12拜), 有些人會待到破曉,但我會回家和朋友親戚共度。我們會在不同天拜訪不同親戚,Abu Y會去他的大哥那,我會去看我爸媽,然後待得很久。」Umm Y說,在他們住的家族建築裡,最年輕的一家會拜訪比較年長的一家,然後兩家在一起去拜訪更年長的一家。「在Eid (開齋節,齋戒月結束的隔日) 又是另一回事,我們會訪墓園,在Eid前,我們會花五天的時間做很多maamoul (棗泥餅),然後分送給親戚,他們也會送一些給我們。」Umm Y 說著說著,比較起敘利亞Sbeinieh和黎巴嫩Shatila營裡不同的齋戒月景致,「大家在街上不會抽煙、不會吃喝東西,我們住的街上也有基督徒和德魯茲人(Druze),但沒有人會在公共場合吃東西,以示尊重。我們來黎巴嫩的時候剛好是Ramadan,剛開始我聽到清真寺的喚拜聲,讓我想起在敘利亞過節的種種,那時候想『啊好想念啊!』,結果隔天我就看到有人在街上抽菸喝XXL(流行的酒精提身飲料) ,讓我很震驚。」
Umm Y 在剛遷至黎巴嫩聽到的喚拜聲,觸發了那關於齋戒月的畫面、味覺與氛圍的回憶,那些回憶像是被抽拉出來,成為她解讀眼前所見所感的素材。柏格森的理論把這樣的過程形容成:回憶在當下被實現 (memories become actual),換句話說,我們受到當下事物的刺激,牽引出回憶來理解眼前的事物,重現在眼前、復活了的便是那些被運用上的過去。再仔細一些,柏格森解釋:「純粹記憶(pure memory)是沒有效用的。這種虛擬的記憶只能透過能觸發它的感知才能成真;且這種記憶沒有能量,只能向當下的感受借用生命和力量,才得以具體化成為現實。」 對Umm Y來說,用那些被牽引出來的回憶來理解當下,其實不斷提醒著她過去的Ramadan是怎麼度過的,而現在,又是怎麼樣的一幅令人失望的風景。每當談及對黎巴嫩的不滿,我的與談人總會在對話間提到「從前在敘利亞,我們都…。」我想,這便是回憶的侵擾,記憶受到當下的刺激而活過來,不斷闖入每個現在,那熱鬧團聚的過去與流落異鄉的現在比較,強烈的反差令人慨嘆。
但是柏格森也說了,我們的過去並不會就此支配我們的當下,作為一個由種種過去交錯編織而成的角色,我們仍能適應迎面而來的事物,並改寫這個角色。在Umm Y身上,我也不斷看到這樣的動能:過去在敘利亞,內戰前五年才改裝好的廚房沒了,在又窄、又只有一個瓦斯爐的Shatila公寓裡,沒有烤箱,她拿手的烤kibbeh (可巴肉餅) 和sfoof (薑黃蛋糕) 還是照樣上桌:kibbeh的肉末、香料和布格麥揉好,Umm Y會送到一樓街道上的烤餅店,借用他們的烤爐,並付他們1000塊黎磅 (約20塊台幣,是面值最小的黎巴嫩紙鈔),至於sfoof,Umm Y總會利用他在貝魯特的高級社區裡做看護工時,用她僱主的廚房烤一整個托盤的蛋糕,分一些給僱主,其他傍晚包回來,每次Abu Y和兩位兄弟都一塊接著一塊不停口,隔天早上就會一掃而空。Umm Y曾和我描述從前大房子裡的設備,和現在又殘破的小廚房做對比,但她總能找到方法,重製那些回憶裡的美味。
在回憶裡避難:M緬懷逝去的戀人
每當Umm Y記起敘利亞的總總,一股失落感總會油然而生,因為明白回憶裡的事物已不復存在,偏偏我的筆記裡不斷冒出有關於歡樂寬敞的敘利亞過去,紀錄著他們追憶當下的興奮、愉悅,但同時又夾雜著遺失的傷心與惋惜,我不禁疑惑這樣追憶的矛盾與拉扯。
隨著和M一家人越來越熟悉,我對他們的回憶裡的五官感受、幽默與愉悅越感興趣,也發現我自己越發處在「告訴我多一點有關過去敘利亞的事」的語氣狀態下,成為觸發他們回憶的引線,就此,我警覺某些回憶 (特別是經歷戰爭的) 很有可能帶來極端的痛苦,所以在言談過程中謹慎地不去追問那些關於戰時與恐懼的記憶。這個關乎研究倫理的憂慮,我發覺,不僅是屬於我的,更映照出訴說回憶的與談人們那份猶疑與矛盾:如果回憶是會同時帶來愉悅與苦痛的載體,究竟什麼才是面對回憶正確的作為?我們應該讓自己暴露在失去的傷痛之下,去追溯那些歡樂的過去來分享其中的美好,還是,放手那些回憶好讓自己專注在當下呢?
直到一夜,M和我分享她的寫作日記,問題似乎得到了解答。日記裡的兩個整頁,寫滿她對前戀人Saif的追憶:
「我想你好像我已經找到你,我對你訴說我的煩惱好像你就在身旁,像是你沒有消失、沒有死掉。我已不抱希望能找到可以訴苦、可以分擔我煩惱的對象。這一生到底有多難?我經歷的到底有多難受?我感覺這憂鬱快要摧毀我的生命,我在心中尋找,在我的回憶裡尋找一個我可以信任的人,除了你我誰都沒找到。你是我生命嚴酷的源頭、是我快樂的源頭、是我悲傷的源頭、也是我笑聲與哭喊的理由。所有事都變了,有些時候,我希望我沒有在這種處境下遇見你,有的時候,我希望是我死了而不是你。我抱著你仍活著、戰鬥著的希望待著,期待我仍存在你的記憶中…我的笑容回來了,帶著我的靈魂,我想像著我仍聽見你的聲音,你對我說:『信任你的真主 (Have trust in your God) 』當我聽到這,心中的希望開始不斷翻新。有的時候我想,要是我回到敘利亞,我會發現你就在我前方告訴我『我想你』,然後我會笑著重複著你的名字『Saif, Saif, Saif, 我愛你,我會保存與你的記憶,作為那嚴酷的根源、作為那生命的源頭。』」
Saif曾在戰前短暫的與M相遇並戀愛,但在M一家離開前失蹤,M在抵達黎巴嫩不久後聽聞他的死訊,但不知如何確認,總還是抱著Saif還活著的想像回憶他。M很早就對我訴說與Saif的回憶,片片斷斷地我曾記錄:
一次,我和M在鄰居家吃飯,然後聽從手機放的情歌,M對我說:「他有一次在大街上跪在我面前,張開手臂對我說「我愛你!我愛你!」身邊的人問我:「你認識這個人嗎?」我說:「不。」M哈哈笑著。
M和我說Umm Y也很喜歡Saif:「我會在簡訊的最後寫『我愛你!』,然後他會回我『願你平安 (As-salamu alaykum,阿拉伯語中的正式問候語) 』,我媽超愛的!」
另一個Ramadan的夜裡,我和M都睡不著,一直聊天,直到清真寺凌晨四點多的晨禮喚拜響起。M起身去盥洗,接著等待喚拜聲結束、準備禮拜的時間,她告訴我:「有一次Saif在這個時候打給我,叫我起床去盥洗、禮拜,我應和他說好,接著又躺回去睡,他又打回來檢查:『去洗手洗臉!我要聽到水流的聲音。』結果下一次我問他他自己有沒有作禮拜,結果他說沒有!我跟他說,『所以只有我在禮拜嗎??』」M笑著說。
我分享著M那些可愛又甜蜜的回憶,感覺那些鬥嘴好氣又好笑的時刻,M在描述這些回憶的同時,像是從當下抽離,在她回憶的夢裡重複感受她與Saif相處的每個細節和語句。這是柏格森定義兩種回憶的其一:「像是一幅完整細緻的表象、唯一一次經歷下的圖像,這種回憶不會錯過任何一個細節、實情、動作、地點和日期,每當喚起這樣的圖像回憶,我們必須從動作的當下抽離、必須去珍視那些無用的圖像、必須有夢的意願。」這樣的回憶,總會牽引出失落感,因為我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那個過往的圖像。讀著M的日記,我理解她的心痛與失落,但,同樣在她的悼念中,我看到她在傷痛裡治癒自己:“Have trust in your God.” 與Saif的回憶對M是如此珍貴,必須仔細的複習每個細節,這不只是因為Saif無可取代,更是因為,每一次進入回憶畫面所能渲染的喜悅,都是療癒且滋養的。在此,回憶是一種令人上癮的庇護,每一次的追憶都帶來失落,卻是能逃離現實的避難所。
動作中的回憶:帶著過去前進
柏格森定義的另一種、他形容成「習慣」的回憶:這種回憶是透過不斷重複而形成的,完全沒有這個回憶被創造時的記號,像是我們寫作與走路的習慣,是被我們活著、動著,而不是一幅細緻的圖像 (像是M對Saif的回憶)。如果把M對Saif的在街上告白的那幅圖像回憶形容成是一堂英文課,那堂課裡老師教的文法與單字是個別而獨特的,只屬於那堂課裡學到的細節,那另一種習慣的回憶就像是我已不斷熟背知悉的單字,我已不記得最初學到那個單字的課了,但在聽到這個單字的當下我能夠即時理解並做出反應,我對這個單字的反應便是一種活著的、不斷被運用的追憶。這種回憶,即使在當下不斷重現,我們也不會體認到這是過去的回憶,也因而不會感到失去的痛苦。在和M抽著水煙,吞雲吐霧時,我看到這種現在式的回憶:
這天晚上,Umm Y在她看護的病人家裡度過,我和M坐在公寓外的走廊上閒聊,她突然告訴我:「我在等我爸出去,我們才能抽水煙」,晚些,Abu Y終於出門了,她興奮的往樓下喊水煙攤老闆娘的名字「Monar!」,然後進屋裡準備紅茶和水果,還打開她白天買的洋芋片。不到一會水煙和煤炭就送上來了,我們邊抽,她告訴我:「以前敘利亞沒有這種水煙外賣,我們得到外面餐館才抽得到。」
她熟悉地換煤炭、交遞煙管的動作,就像是那些敘利亞水煙時光的記憶重現,但對於這種現在進行式的記憶,她不感失落,我們單純地享受水煙的當下。
她當然也曾描述和堂姐堂妹們一起去餐館抽水煙的時光,並感嘆這樣的時光不再。在這裡,套用柏格森對細緻的圖像記憶 (那種會讓人體認到失去的記憶) 的進一步解釋:「那些圖像是易逝的,永遠都準備要逃離那個追憶的人,那些往回追溯的回憶不斷被其他的、更自然、向前移動的回憶阻擾。」M抽水煙、善社交的習慣,就是柏格森所說的「更自然、向前移動的回憶」,這種回憶不斷的在一次又一次的練習裡更新與適應新的情境,當時的M已學會在Shatila裡如何用不同的方法享受水煙的時光,像是Umm Y的重製美味一般。
移居,且是受迫的遷移,是所有關於生命裡時間的元素斷裂的開始,過去的回憶、未來的計畫、因時間累積的習慣全都重新洗牌,思索過的未來消失了,創造新的未來時,回憶又在眼前猶疑踱步,從M和Umm Y身上,我看到回憶給的困惑與拉扯,但也看到面對現實生活的能量與韌性,有些回憶縱然不能放手,但有些回憶,在生命的延續下,他們允許自己向前、運用過去的種種來面對當下。Umm Y曾在她的臉書狀態上寫下:「我得失憶才能重活一次」(“I need to lose my memories in order to live again.”; “inī bihājah lifiqdān al-dhākira kai a‘īsh min jadīd.” )。在回應欄裡,是她女兒M的回應:「我親愛的媽媽阿,如果我們能抹去記憶,我們不會再懷抱希望地活這一生」(“My dear mother, if we could wipe off the memory, we would not live with any hope in this life.”; “habībtī yā immi, law naqdir namsah al-dhākirah mā kinnā ‘ishnā ‘lā ay amal bi hāl hayāt.”)
註1:巴勒斯坦難民營是在1947年在以色列巴勒斯坦戰爭、1948年以色列宣布建國、巴勒斯坦人大逃難後的產物,散布在巴勒斯坦鄰國約旦、黎巴嫩與敘利亞,至今巴勒斯坦難民的返國權(The Right of Return) 逐漸在國際上間的和平談判中被刻意忽略。在不同國家的巴勒斯坦難民因歷史與地主國的政策而有不同的命運,Shatila在60-80年代因巴勒斯坦抵抗運動(Palestinian Resistance Movement)一時興盛過,但1982年以色列聯合黎巴嫩的長槍黨反擊屠殺掃蕩營區,傷亡慘重、基礎設施變得殘破不堪,巴勒斯坦人捲入黎巴嫩的內戰,被黎巴嫩本地政黨視為問題的根源,大部分的巴人從未享有公民身份,和在敘利亞的巴人命運天差地別,敘利亞的巴人享有大部分的公民權,大部分營區和本地地方發展相當。
註2:“Abu”為父親之意,Abu Y指Y的爸爸,Y是M的大弟,Abu Y,即是M的爸爸。阿拉伯語文化中,有子女的夫婦,人們會以Abu+長子名、Umm+長子名稱呼(Y的媽媽),因原論文以假名撰寫為保障與談人隱私,本文謹以名字首字母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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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玟諭 追憶的愉悅與苦痛:M、Umm Y與敘利亞的從前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5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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