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的暴力下、逆權運動中
兄弟爬山,守護孩子
慈母的暴力
「不能縱容孩子任性。」
在2019年6月12日,由非民選的特區行政長官的林鄭月娥在接受無線新聞(TVB)新聞部訪問時,回應反送中示威運動,並發表了「慈母論」。此一言論引起了軒然大波。抗爭者批評特首一邊流下「鱷魚淚」、一邊施放催淚煙的假仁假義之徒。因此,民意並未逆轉,而「自由之夏」的怒火持續燃燒。
流水式的逆權運動
部份香港市民批評爭辯抗爭者行為愈趨激烈,導致政府不能順利施政,認為抗爭者要體諒並支持特首。這一群人討厭抗爭者不合作運動,譴責眼前的暴力,並急切要求社會需要回復安靜。簡而言之,面對政府有形及無形的社會控制,有人積極抵抗,亦有人選擇服從,當個「慈母的乖寶寶」。
這一場逆權運動,已經持續超過了一百天,論述及需求也出現變化。在這一場由「反送中條例」抗爭,已逐漸轉為以爭取雙普選、抵抗香港政府極權化為主軸的運動。抗爭者面對巨大的身體及精神傷害,仍然持續走上街頭,高舉右手,伸出五根手指,尤其要求成立獨立調查會,撤查一群以「記你老母」等言詞嗆聲記者、並呼喊市民為「曱甴(蟑螂)」、甚至過度使用暴力以達到目的的警察。
抗爭揭露了香港社會的各種不公義,並引發連場悲劇。愈來愈多市民對政府施政的種種失誤有感,而各行各業,甚至不被GDP計算在內的勞動者-家庭主婦-也進行連署。全城經歷過無數次催淚煙「放題」(吃到飽),無數街頭、商場、住宅區的衝突,數千人被捕,甚至多人站出來控制警察在街上及拘留期間以殘忍手法對待,更有人面對運動中的各種失落感,選擇結束寶貴的生命。因為黑幫活動受到縱容,一些市民受到襲擊,淪為傷殘人士。
曾經被形容為金錢奴隸的香港人,如今全民論政(簡單分為藍、黃政見,但光譜很廣),亦曾出現二百萬人上街表達、爭取五大訴求,並已經在9月13 日經警察「認證」,以控制不了這麼多人的遊行為由,反對遊行申請。在傳媒掌握的一段8月31日錄音的片段中,特首聲稱她如今只剩下三萬警察團隊。多次反對遊行,並利用香港鐵路系統進行鎮壓示威、遊行及抗爭活動的警察,在一百天內,成為面目可憎的一群。特首在10月4日宣佈運用緊急法,推出未經立法會審議之禁蒙面法,逼使抗爭者再次戴上口罩、面罩上街,對抗民意調查中支持率極為低落的香港特區政府。
看到這裡,你或許認為,是次以「Be Water」,行軍如流水的抗爭活動,在策略上獲得巨大的成功,除了逼使特首宣佈將啟動正式程序撤回「送中條例」,也把「逆權DNA」植入至香港人體內。作為國際政治新聞上廣受關注的事件,是次抗爭運動確實改變了香港的精神面貌,把銅臭稍為抹走。可是,當一場運動影響日常生活,我們亦應當關注到當中的社會關係,尤其是既有的關係的衝突,以及更多元化的社會共同體的出現。
街頭上的「親屬」關係
以下包含從不同媒體渠道及個人觀察中取得整理出這場運動中,二種「親屬」關係的類型,既有真的,也有假的,但所謂的fictive kinship,在國難當前,有時更具溫情。案例並非單一個人經驗,也難以fact check(求證),筆者除了匿名處理,並作出一定程度的背景修改,粗淺地整理出一些運動期間的社會關係。
A) 父母 VS 子女:運動中的不平等關係
A已經三十多歲,但在父母眼中他還是個孩子,A是逆權運動的支持者,父母聲稱中立,但在社交媒體中多是轉載「藍絲媒體」的貼文及影片,分享抗爭者的暴力行為,例如阻檔老人、駕駛者離開。在父母眼中,A是一個盲目支持這場運動的人,雖然學歷很高,但就是「只看到自己想自到的東西」。在A眼中,父母有如鐵板一塊,怎樣解釋也說服不了對方。當中,A的母親以「我不認同你的看法,我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但如果你受到襲擊,我會替你檔下來。」
這種看似是慈母、慈父的思想方式,固然是一種motherhood(母性)及fatherhood (父性),一種因著親人間的愛為核心而建立的權力關係:不管你怎樣崩壞,我還是無償付出,所以你要想起我,你的行動是受限制的。Nancy Scheper-Hughes在巴西的研究就告訴我們,motherhood是文化建構出來,因此我們必須了解背後的文化邏輯。A的父母想表達的是「家庭比任何東西都重要,別被政見所破壞」的心態,而在A的眼中,父母是以此為拒絕理性溝通,不欲以平等地位進行討論,放棄以證據為基礎作為在亂世中相處的方式。在香港社會中,「父母的話你要聽」,仍然屬於社會關係中的主流,筆者記得在數年前的反高鐵打抗爭中,一位三十多歲的高學歷男士毅然選擇種田,過著半農半X的日常生活抗爭,而新聞節目中的一個畫面,就是其母親在他身邊,流淚說著擔心。這種父母望子成龍,又希望家庭生活平穩的心態,在亂世中成為「世代」問題,但從筆者眼中,這是一個以家庭作為阻止公民社會進程的理由,甚至藉口。
B)兄弟爬山,守護孩子:「一家人」式的支援系統
這次的逆權運動中,每個參與者都在摸索自己的定位,包括部份父母。其中,抗爭初期,單獨對著警察喊話的「港人之母」 說:「我也一個母親,你們也有小孩,你們為什麼要這樣打小孩,你會收隊吧…我不是要衝擊你們,我沒有武器。」這一番話感動了很多年紀較大的人,在最近更組成了「守護孩子」小組,在前線手牽手,組成人鏈阻止警方推動。在前線中,能否獲得長輩的實際及精神力量的支持,使香港的抗爭共同體加添了一份(類)家庭的溫暖。
在香港,21歲以下於學業中的青年人經濟上極為依賴父母,而在逆權運動中,不少青年人投入其積蓄參加抗爭。在銀彈短缺的情況下,父母倘若進行經濟封鎖,確實會影響青年人的日常生活。B的案例就是如此可惜,他是一個快將升上大學的學生,在A的父母眼中,像B這種青年人「一定是受到煽動」、「腦荀(囟)都未生埋」(思想幼稚)。這種典型的「我是做父母的,你這種小屁孩沒思考能力」的心態,讓筆者大感困惑。A的父母不是研究者,也沒有進行參與觀察,單憑在社交媒體上看到B等前線份子的full gear裝束,連聲音也聽不到,何以知道對方思想幼稚?這種情況,在B的家庭中也正在發生,而且比A的經歷更糟。因為父母不再給零用錢,B只能每天吃一個飯團,有時靠認同抗爭的長輩接濟。更可悲的是,在中秋節當天,B在網絡上透露感到不被家人諒解及接納,佳節時孤單渡過。
B和其他前線義士的遭遇,獲得同溫層內廣泛流傳,由最初的家長集會、站台,以示心靈上的支持,到媽媽、爸爸們陸續在抗爭補給線中,供應點心、甜湯、涼茶。另外,在掌聲中,有人給予青年人一個又一個的擁抱。原本這次的運動策略就是「兄弟爬山、各自修行」,以各種方式表達訴求。在街頭上,「別人的孩子成為我的孩子」的想法營運而生,一眾人士高舉「Don’t shoot our children」的標語,所給予的支持甚至比在家中取得的更溫暖、更直接。運動參與者運用了「香港人是一家人」的運動邏輯,在流動如水的抗爭場景中,一杯涼茶、一件中秋月餅、一碗「發夢進來就可享用」的日式拉麵,盛載的是前線義士們的眼淚。
把你推向地獄的慈母VS一條通向獅子山頂的人鏈
一個自認為慈母的特首,正用一雙手把香港的法治、人權、自由及民主制度推進深淵。
百日的抗爭,除了可說是人性的光輝、對極權的最後抵抗、對自身尊嚴的終極守護外,也是一場日常生活的重新審視。什麼是常態?什麼是穩定?什麼是一家人?是不是一個表面和諧、毫無爭論的家庭,就是理想?同樣地,一個怎樣的城市和政府,才是合情又合理?
近日「消失了」的抗爭者,或是被囚禁的路人甲乙丙丁,也許在中秋夜穩約聽到外面的人群聚集的吵雜聲,也許看到從獅子山頂人鏈中射出的鐳射光束,甚至聽到振奮人心的「願榮光歸香港」,請你們不用因為特首、不想理會你的父母,溪落你的別人父母而感到孤單。
在正在通往地獄的香港中,我們會把你的手牽好,組成一條通向獅子山頂的人鏈。牽成手,我們就是一家人,一個上善若水的流動共同體。
我們越來越認同香港就是一個家。此時此刻,戴起口罩上街,人人都可以成為香港人,人人都活得更像一家人。
林鄭月娥,Don’t Shoot Our Child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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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肇祺 慈母的暴力下、逆權運動中:兄弟爬山,守護孩子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7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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