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家的新面貌
曾經,考古學被認為是一門浪漫的學科,考古家遠離人群,帶著各式各樣工具,進入充滿神祕氛圍的叢林、沙漠甚至是深邃無邊的大洋內,透過破碎、不全的物、建築,帶領著大家想像另一個時空的世界。曾經,考古家享受著那種似乎擁有神秘力量的崇拜,說著只有少數人能懂的行話,將考古家與非考古家分隔開來,享受著身為少數的獨特,自詡為述說過去的唯一代言者、守門員。
大眾對考古學經常有浪漫的想像。圖為考古遺址發掘現場,來自美國考古學會出版的The SAA Archaeological Record(2024年三月號)
上世紀末,考古家開始意識到這種自信的荒謬,深刻的反省這個學科本身在理論及方法上的局限,而在後現代、後殖民及女性主義等思潮的影響下,對於自身觀點如何影響考古詮釋有更多的理解。原來考古家都是站在相似的前提下想像過去,原來考古家並非浪漫,那個看似充滿想像的過去其實只是考古家在自己想像的當代世界裡的反面投射,採集/農業、游牧/定居、進步/落後、男人/女人、我群/他群、過去/現在、文明/野蠻,種種當代建構出的二元對立給了考古家想像的基礎,而這套基礎則進一步合理化、固化此二元對立的存在,更弱化了我們想像的能力。
21世紀的當下,越來越多考古家不但自省自身觀點的限制,挑戰過往論述的偏見,嘗試說出不同人群、世代的故事,探索被消音的過去,更積極邀請不同的觀點進入說故事的行列,透過這些不同觀點的加入,拆解那些建構出的二元框架,這過程不只讓我們認識過去,其實也更了解我們自己,甚至讓我們對過去的想像成為改變當下的可能。
今年在紐奧良舉行的美國考古學年會中,許多來自不同世代及區域的考古家,便展現了積極尋求改變的努力,這些努力可能將重新定義考古學這門學科的內涵、與當代社會的關係、學科本身運作的方式及學科存在的價值。
美國考古學會第89屆年會(2024),於四月在紐奧良舉辦
此次年會中最引人注目的應該就是原住民社群的積極參與。無論是透過論壇的形式或是研討會的討論,原住民與考古學之間的關係展現被重新定義的可能。在北美的脈絡下,1990年代通過的美國原住民墓葬返還法(Native American Grave Protection and Repatriation Act)不但顯示出北美原住民與考古學家之間的鴻溝,更曾經被視為是切斷北美考古學研究的利劍,然而此次的年會卻有許多精采的研究是更積極透過與原住民社群及不同學科者的合作,打開了大家對於物的想像,也使考古家必須更清楚的思索,自身的研究對於當代社群有那些可能的意義。例如不同於傳統生態考古學者主要關注於對於特定物種馴化的時間、過程討論,此次便有以將食物、土地及社區視為整體,一方面強調考古學可以將我們對於過去人群與植物、土地互動的理解,用來思考如何面對當代氣候變遷、原住民社群文化延續等議題,另一方面則呈現出,這些理解是需要透過與原住民社群及其他學科的合作,讓其更加豐富而完整。在這樣的討論裏,大家嘗試回答考古及歷史資料如何交織及回應原住民社群或在地社區的需求?當我們想要設計建構健康社區及生態的方案時,會有哪些可能及挑戰?這些提問清楚意識到,考古研究是站在當代回望過去,但是我們更應該透過這個回望,對當代社群可能有的危機或需求有所回應。因此,有研究者透過與原住民社群長期的合作,指出社群對於醫學不同的想像,其所展現的是長時期與周遭地景、植物及動物互動的累積,是一個神聖的、具有療效且是一套受尊重的知識體系,與社群文化的延續息息相關,而透過合作,考古家更深刻的看到當代氣候變遷如何影響著環境及與其息息相關的社群,也指出社群媒體是如何加劇了文化挪用及商業行為對傳統醫療的威脅,這些都是傳統考古學所未注意到,而研究者強調,這個忽視是可以進一步威脅到當代這些社群的基本存在權力。
圖片來源:Display Event, SAA 89th Annual Meeting
除了強調加入原住民或當地觀點對於考古研究的重要性,此次亦看到考古家對於藏品典藏的新想像。無論是前台(展示)或是後台(庫房),考古家都看到不同參與者如何打開我們對於物的理解,甚至透過這些參與者,考古家進而反省過去對離開考古遺址的"物"的態度及作為。服務於典藏中心的研究者們觀察到,雖說物是考古家研究的主要對象,但是許多考古家對於物的關懷卻是不平等、是有時間限制的,這也使得一旦進入典藏,這些物在許多考古家心中就似乎已成為過去式。相對於過往將典藏庫房視為僅為研究者需求及為典藏所設的場域,這些研究者呼籲,考古家必須重新思索自己與物之間的關係,對物及與其相連結的人與社群間的責任,也因此,應該更積極將遺物典藏中心轉化為教育的、開啟不同對話的場域,負擔起"照顧"(care)遺址及遺物的責任。
在意識到自己在當代社會的責任後,考古學者也就必須重新思考考古教育的內涵及角色。受女性主義思潮啟發的考古教學場域,強調教育者必須注意到這個場域內長期固有的種族、階級、性別等不平等現象,無論是在過去或是現在,我們應首先指出這些不平等的存在歷史及其樣態,進一步思索挑戰及改變的可能,建立一個強調平等、合作的教學場域。雖然早在近二十年前,女性主義考古學家Joan Gero (2007)便已經指出考古資料的不確定性,強調"考古學應該是用來質問過去,而不是將結論視為最終及正確的。" 許多學者仍將這看法視為女性主義者嘗試政治化"考古學"的陰謀,威脅了做為"科學"的考古學的權威性。隨著近年來研究的累積,考古資料本身的破碎、不確定及模糊性更顯清楚,面對這樣的不確定性及體認到這門知識的詮釋性,考古家強調,考古教育現場更應該是邀請學生一起加入這個知識建構的過程,而非延續、固化過往的權力結構。
女性主義考古學家Joan Gero (1944-2016)(圖片出處)
此次年會亦看到新世代如何更積極連結過去與現在、個人與社會,並從自身出發,彰顯不同位置觀點的差異及影響。四位來自不同族群的考古研究生,透過爬梳自身的生命經驗及所處的社經環境,思考如何影響其選擇研究議題、觀點及方法,這樣的爬梳過程是需要勇氣及誠實,但也透過這樣的反思,所謂的研究者/被研究者間的界線被模糊,四位研究生透過不斷的對話,也讓彼此更清楚認識到,即便是面對具體的物或空間,不同位置的觀點對其理解所產生的差異性,也是通過對話,不同位置觀點的重要性及不可取代性更加清楚。而這些研究生嘗試透過自身研究操作,打開讓不同觀點發聲、共存的可能,他們研究展現出對話不只是對話,更是如何建立共感(compassion)的可能。
年會中,在各種不同文化資源管理(cultural resouce management)部門的考古家們亦積極參與討論,雖然學院內的考古家早已體認到當代主要的考古實作發生在文化資源管理的場域,但是學院內及學院外的考古家在多數時候卻恍如兩個世界,原先來自相同血脈的兄弟,卻因為面對不同的環境,逐漸走向不同的路,甚至開始進行自體繁殖,認為可以建構出自己的世界。現在卻越來越清楚,我們只有一個世界,彼此緊密相連,不可跨越的差異可是都是想像出來,而只有透過對話,差異才可能被理解、跨越,而真正的差異或許從來都不在所謂的學院內/外。年會中,各種針對文化資源管理的相關論壇都吸引了學院內/外的參與,在北美的脈絡下,原住民社區更是這類討論的積極參與者。
當然,這樣對話的前題是考古家都看到人類所必須共同面對的氣候變遷、社會不平等、人群衝突等的困境,並體認到自身研究所應負起的社會責任。所以不論學院內外,考古家們共同將自身所面對到的困境提出來,便發現彼此的問題是交纏的。例如學界普遍受社會對人文的輕視,造成學生人數及相關經費的刪減,學院外卻面對缺乏合格從業人員的困境,這看似無關卻是互相影響的結果。對於科技可能帶來發展的無止盡追求,使得考古這看似與當代社會無所關係的學科在學院內失去吸引力,但是這無止盡開發的追求使得考古遺產所面對的威脅更加迅速,也代表需要更多的人力及財力資源投入,但是學院內的萎縮卻讓學院外的生存同樣面對威脅。其實我們面對的都是威脅著環境永續及文化延續的開發主義,學院內外的考古家需要共同體認到這些影響,思考共同的面對方式。此次也看到許多所謂學院內/外的考古家如何與社區居民共同合作,透過考古學的研究,尋找面對開發的另類可能。
考古真的是門浪漫的學科,可以透過對於另一個時空的好奇把不同的人聚集一起,共同想像世界,透過這個想像開啟不同的對話,這些對話可以讓我們更認識自己,也可以刺激再一起想像我們想要的世界。但是當代的考古學更清楚顯示,我們或許可以倒轉思考的方向,我們應該先想像那個想要的世界,那個可以容納不同我們的世界,那個更平等、更永續的世界,然後再共同思索透過考古,我們可以如何讓那樣的世界成為可能。這次的美國考古年會,我看到許多這樣的嘗試。考古家不再只是沉浸在另一個時空,或是彼此在一個時、空內互享詰問,越來越多的考古家透過不同行動,連結不同的知識及社群,共同對我們當代的處境提出觀察,這些研究展現了各種改變的可能,也重新定義了何謂考古學。
Atalay, Sonya, et al., eds. Transforming archaeology: Activist practices and prospects. 1st edition. Routledge,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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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芝華 考古家的新面貌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70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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