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克里弗德聽嘻哈,他一定能聽出其中的離散與路徑
二○二三年八月十一日是嘻哈文化歡慶五十週年的重大日子。
五十年前,一九七三年的這一天,在紐約市布朗克斯區賽吉維克大道(Sedgwick Avenue)一五二○號的一棟公寓中,一位江湖人稱「酷海克」(Kool Herc)的DJ在交誼廳為自己的妹妹舉辦了一場返校派對。在這場派對上,他將進行一場革命性的音樂實驗,奠定嘻哈的聲響美學基礎。酷海克十三歲那年從牙買加移民到美國,跟多數加勒比海移民家庭一樣,他的媽媽是護士、爸爸則是技工,但他們帶了一個已融入體內的東西前來:牙買加豐富的流行音樂傳統,這包括廣大的唱片收藏、音響系統的知識技藝,以及從小流連於雷鬼舞廳的樂舞經驗。這套獨到的音樂感知驅使他七○年代初在布朗克斯區就開始年輕的DJ生涯,並建立了自己鮮明的風格。他播放的唱片多為有著快而強烈節奏的放克、靈魂、節奏藍調和搖滾樂,有些甚至是他在唱片行挖掘到的鮮為人知之作,與當時流行於夜店舞廳和在廣播節目上播放的音樂大異其趣。最重要的是,他留意到舞會群眾在聽到歌曲中沒有歌詞的純節奏段落時,反應最為熱烈,他於是將這個段落稱為「間奏」(break)。然而問題是間奏往往一閃而逝,該如何才能延長這短暫但火熱的美好時光呢?答案就是以混音器來回切換兩張一模一樣的唱片間奏,使得被切割出來的片段得以無限延長。他將這個技法稱為「旋轉木馬」,並在八月十一日首次展現。嘻哈的「起源神話」就這樣誕生了。
五十年後,嘻哈已經從紐約市的街頭角落擴散成為了全球的音樂事業。二○二三年夏天,為了慶祝嘻哈五十週年,整個紐約市變身成一場盛大的嘻哈饗宴。從七月底開始,在紐約市政府和不同團體組織的嘻哈工作者的策畫下,一場場的表演、工作坊、研討會、講座、展覽、派對,在紐約五大行政區四處冒生,大至藝文活動最高殿堂的林肯表演藝術中心,小至重返賽吉維克大道的街頭派對。其中最具有標誌性的,莫過於八月十一日嘻哈生日當天,在紐約市洋基棒球場舉辦的大型紀念演唱會,現下當紅與具有歷史地位的饒舌歌手輪番上陣,從下午五點一路歡唱到隔天凌晨一點。酷海克也在空檔上台接受美國唱片業協會「文化貢獻獎」的表揚,認可他「嘻哈之父」的地位。這個頒獎的儀式性劇碼邀請到了知名泛非洲社會運動領袖、有在美非裔離散國度「皇母」頭銜的布萊克利女士(Delois Blakely)致詞。我當時在現場,聽到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話:
今日,身為皇母,我將加冕他,而這只須一個片刻即可達成。在將麥克風交給五千五百萬個跨大西洋奴隸交易的離散後裔子孫的同時,我在此,加冕他,成為「嘻哈之王」。
在這個當下,嘻哈突然由其布朗克斯區起源地被拉抬成一個更廣大的「離散」音樂,串連起橫跨非洲、加勒比海、紐約的「黑色」社群。我相信,如果克里弗德有在聽嘻哈的話,一定能夠深切感受到這樣的趣味,特別是他也是一個紐約客。
來自紐約的克里弗德
長期在加州大學聖塔克魯茲分校意識史學系任教的克里弗德,其學術生涯和學思路徑看似都是以美洲西岸和太平洋為向度。然而在《復返》(2024[2013])的序言中,他自陳一九四五出生並成長於紐約,深受作為世界中心的紐約市中多樣文化的影響。他的父母是來自中西部印第安納的「盎格魯薩克遜新教白人」,往後他的移動路徑也依循著這個軌跡,在佛蒙特州、費城、波士頓、倫敦和巴黎之間跨越北大西洋往返。在哈佛大學拿到歷史學博士後,他於一九七八年離開東岸到北加州定居,開始體驗到「一個流落邊陲(西岸)的紐約客」的感受(Clifford 2024[2013])。但由此「去中心」的位置,他也逐漸看到了一個更加開闊的動態世界。
這不表示他在作為世界中心的紐約市中成長的生命經驗缺乏多重位置的敏銳度。克里弗德的父親是哥倫比亞大學的英國文學教授,從小就給予他高度的自由與思想上的啟迪,以及文學、歌劇這些精緻藝術的養分。然而,他最享受的事情還是自己搭乘地鐵四處探訪,見證了格林威治村和華盛頓廣場上的民謠復興運動(並開始愛上藍草[Bluegrass]和鄉村音樂,這或許是來自中西部父母的潛移默化)、還有百老匯之外的荒誕派戲劇(Theatre of the absurd)表演。在這樣的移動過程中,他也體認到這是個種族化的空間,有些地方是他身為一個白人孩子可以去的、有些則很危險。這種在「高低」文化、種族空間中遊走躱避的經驗,使他很早就注意到主流邊緣的錯綜關係,也培養出一種不願輕易妥協的心態。例如,一九六三年他選擇前往費城郊區一間小學院(而非像父親任教的哥倫比亞這種長春藤名校)念書,就是一種對虛榮勢力的有意識抵抗(Clifford and Vanderscoff 2013: 8)。不過,他在大三那年還是前往倫敦政經學院交換,之後又到哈佛攻讀博士,越來越遠離紐約市,也錯過了嘻哈文化於七○年代在此的萌芽。
知道克里弗德這樣的出身與成長,才能明瞭《路徑》中〈白種族群〉這一章想談論的主題。這篇自傳式實驗性文體從第三人稱出發,由一一六街哥倫比亞大學的地鐵站上車,往十四街的格林威治村駛去,這應該就是克里弗德最常搭乘的路線。在村中,主角見識到了豐沛的民謠、前衛、老派鄉村音樂場景,把他帶往南方肯塔基的鄉村,此時美國探險家鮑威爾的《科羅拉多河及其峽谷探勘》中的冒險敍事與他的視角交錯,分不淸是在紐約市還是在西部荒野。但這樣的旅行是有種族性的。主角在搭乘地鐵回家的路上意識到位處哈林區的哥倫比亞大學其實有很多「危險禁區」,是他身為白人男性不敢涉足的,而黑人女性主義作家羅德《詹米:一個我新拼寫的名字》書中段落在此的插入,也銳利地揭露了這個複雜的種族性別離散空間(在〈離散〉這章的注23中,克里弗德對此有進一步的解釋),擾動了白人英雄式的獨立探險旅程。往後,主角將留意到城市中拉丁、加勒比海、非裔黑人包括聲響在內的感官線索:「在城市裡,他被黑人音樂、藍調、福音詩歌、靈魂樂、加勒比海音樂和搖滾樂包圍。上大學之後,他學會跟隨這些音樂的節拍起舞」(本書頁一九一)。他也開始思考「黑色」(blackness)到底是什麼?是膚色?是幫派分子的黑皮夾克?是貓王的黑色頭髮?他逐漸明瞭,即使看似純粹的白人音樂例如藍草,也和黑臉走唱秀(black minstrelsy)有關聯。「環繞著他的紐約一直在改變,是個盤根錯節之地。搖滾樂──白人、黑人和拉丁裔的搖滾樂──到處開花。環繞著他,這個城市被『加勒比海化』。但他幾乎無法區分海地或巴貝多(Barbados)與牙買加之間的差異。」(頁一九七)他熟悉的是一張紐約市地鐵路線圖,但那就是全世界。
來自黑色大西洋的葛洛義
如果克里弗德能在紐約市待得更久、願意搭乘地鐵到更上方的布朗克斯區一七○街站,他會看到在同樣的離散空間中生長出來的嘻哈文化,以及其中的多重路徑、多樣的「黑色」。而這個任務,是由他在〈離散〉這章中以重點案例討論的英國歷史學家葛洛義來完成。
葛洛義的母親貝瑞兒.葛洛義頂著一頭髒辮,是蓋亞那作家與教育家,父親則是英國科學家,從這樣的出身可以看出其從加勒比海到歐洲的跨大西洋連結。葛洛義一九九三年的文化研究經典著作《黑色大西洋:現代性與雙重意識》是最早以嚴謹的學思論證來探討嘻哈文化的學術作品之一,而他也在書中導論向克里弗德致敬。他特別提到《路徑》第一章〈在文化間旅行〉的重要性,是如何幫助他理解時常被本質化或國族框架限制的歐洲和美國黑人政治文化歷史(Gilroy 1993: 17)。〈在文化間旅行〉一文首度發表於一九九○年在美國伊利諾大學香檳校區舉辦的大型國際研討會「文化研究:現在與未來」,同時與會的葛洛義則貢獻了一篇〈文化研究與族群絕對主義〉。這兩篇文章都被收錄在於一九九二年出版、將近八百頁的研討會成果論文集《文化研究》,這是文化研究作為一門學科在九○年代發展的重要作品,強調透過旅行、路徑、離散、翻譯的行動和隱喻,我們得以重新看待看似根基一地、裹足不前、邊界分明的事物,例如人類學的田野工作、文化相對主義、博物館,以及族群歷史和身分。
《黑色大西洋》特別關注美國歷史上著名的黑人行動者,分析他們種族意識鮮明的觀點與作品是如何在跨大西洋的來回移動和歷史記憶中產生。因此,我們必須重視政治家道格拉斯與英國、蘇格蘭激進主義的關係;廢奴小說家布朗以逃奴的身分在歐洲生活五年的經驗;牧師克拉梅爾在劍橋念書的歷程;黑人民族主義者德蘭尼在賴比瑞亞、奈及利亞、加拿大和英國的旅遊探險;以及社會學家杜博依斯所受到的德國政治思想啟發。〈在文化間旅行〉中,克里弗德也以類似的策略提醒我們,與培里一同登陸北極的是一位美國黑人探險家漢森,但他總是很難與他的白人探險夥伴相提並論。
但葛洛義的《黑色大西洋》計畫企圖心更大。他指出現代性是從跨大西洋奴隸交易中興起,並認為在這趟「中間航道」上來回、作為一種微觀政治文化體系的船隻,是理解現代性的重要意象。所謂「黑人」不是來自一地(例如非洲「原鄉」),而是在這個動態的大西洋世界中誕生,並且一開始就與現代性、工業化以及資本主義,有著密切而曖昧的關聯。因此,他們帶有反抗意識的表現形式是一種現代性的反文化(counterculture),而非與現代性的截然對立。然而,往後回應種族主義的黑人論述往往會掉入一種本質化、理所當然的民族國族主義(例如非洲中心主義),或是將「黑人」解構成包括不同階級、性、性別、世代、族群、政治經濟意識,缺乏任何一致性的開放符號。這兩種極端都忽略了「黑色大西洋」離散社群能夠迂迴改道建立新連結的多重路徑與親密性。
葛洛義接著認為「黑人音樂」是最能反映黑色大西洋複雜性的表現形式。事實上,他指出在當代黑色大西洋世界中,唱片或許是比船隻更適切的比喻(Gilroy 1993: 13)。仔細想想確實如此:唱片是一個現代科技產物、是一種商品,能夠高度流通、也能夠不斷混音再製。由此再回頭來看酷海克如何憑藉著來自牙買加的聲響感知力,觀察到社群中非裔、拉丁裔舞者的肢體反應,在美國放克、節奏藍調的唱片上玩出新的間奏創意,這根本就是黑色大西洋的完美案例(Gilroy 1993: 103)。我在此還可以再拉出更遙遠的路徑:酷海克使用的唱盤是日本Technics公司製作銷售的SL-1100,台下舞者的舞步很多是模擬香港邵氏武俠片中的動作,亞洲的路徑因此也可以說是嘻哈不可或缺的一環,時常被封閉地視為專屬非裔美國黑人的嘻哈文化(「這是黑人的東西,我們永遠學不了」),其實早有多元的根莖。
黑人音樂的旅行
在〈離散〉這章中,克里弗德區分了離散經驗和旅行經驗的不同:「離散不同於旅行(儘管它也需要透過旅行的實踐來達成),因為它不是暫時性的。它包含了住居,維持社群,擁有集體的家外之家」(本書頁四一七)。包括嘻哈在內的黑人音樂可以被理解為離散音樂,是因為像酷海克這樣的音樂人在移動之後已經在布朗克斯區定居生根,賽吉維克大道一五二○號的地址就是一個顯著的標記,匯集了各種離散生命。然而旅行在此依然重要,許多被賦予草根在地、原眞性與既定族群身分的音樂人其實也是旅行者,就算沒有眞正實體上移動,其作品總是能跨境流轉,不斷被轉譯。
在葛洛義的《黑色大西洋》中,他以一間美國南方黑人大學,費斯克大學的無伴奏合唱團(Fisk Jubilee Singers)為例,闡述他們如何超越國族與種族框架,跨越大西洋被聆聽理解。費斯克合唱團成立於一八七一年,是首支將描述奴隸生命經驗的黑人靈歌在公開舞台上演出的團體。同樣就讀於費斯克大學的杜博依斯在《黑人的靈魂》)中對他們的作品有仔細的探究,認為「它們是一個憂愁民族的音樂,是失望的產物;它們訴說著死亡、苦難,以及對一更眞實世界的默默渴望,也訴說著迷濛的流浪和隱密的途徑」(2018[1903]: 319)。他對費斯克合唱團走紅後被爭相模仿的現象感到遺憾,認為這使典雅的傳統黑人音樂變得低俗不堪。但葛洛義就是要企圖超越這種本質性的論述,並著重於費斯克合唱團一八七○年代在歐洲巡迴的故事。他們在那裡獲得極大的成功,不僅受到維多利亞女王的靑睞,更大受英國城市中勞工階級的歡迎。他們甚至還出版歌本,到十九世紀末總共賣出多達六萬套,與他們的表演一同為學校募集到高額的款項。黑人女性作家和人類學家賀斯頓對費斯克合唱團的成功則採取比較挖苦的態度,認為他們以流行化的演唱方式迎合,甚至欺騙不懂黑人靈歌精髓的大眾。多年後,同樣跨越大西洋來到英國的傳奇黑人吉他手罕醉克斯(Jimi Hendrix)也面對了類似「不夠黑」的批評。但葛洛義的重點在於,從黑色大西洋的框架來看,本來就沒有本質原眞的「黑人音樂」。聲響因為離散起頭,又因旅行而流轉。
費斯克合唱團的曲目中有一首叫作〈輕搖,可愛的馬車〉(Swing Low, Sweet Chariot),是經典的黑人靈歌作品,杜博依斯稱之為「死亡搖籃曲」,因為裡面帶有伴隨天使、回到故鄉的意象,但又洋溢著正向平靜之情,深刻地反映了黑奴的生命處境。到了二十世紀初,在費斯克合唱團的表演與唱片錄製下,這首歌已經廣受黑白聽眾的喜愛。在更之後,隨著黑色大西洋音樂技術與傳播的浪潮,它又獲得了新的生命。在英國,這首歌是英國橄欖球國家隊的隊歌,起源於一九八七年的一場賽事,英國觀眾突然唱起這首歌為綽號「馬車」的球員奧菲亞(Martin Offah)加油,此後逐漸成為英國橄欖球國家隊比賽時的傳統。在美國,這首歌有一個類似名字(Swing Down, Sweet Chariot)的變體,歌詞大致一樣,但節奏更快,曾被貓王翻唱,之後又被西岸放克團體「國會樂團」(Parliament)取樣並加入非洲未來主義元素,收錄於一九七五年經典專輯《母艦連結》(Mothership Connection)中。這個版本接著又在一九九二年被鬼才嘻哈製作人德瑞博士(Dr. Dre)取樣,創作出經典幫派饒舌歌曲〈一同上車〉(Let Me Ride)。
就這樣繞了一圈,十九世紀的黑人靈歌成為了二十世紀的饒舌歌曲。我很難想像喜愛美國民謠和鄉村音樂的克里弗德會聽嘻哈,但如果他有,他一定能聽出其中的離散與路徑,還有旅行的意義。
參考書目
Clifford, James. 1989. “Notes on Travel and Theory”, Inscriptions 5: 177-188.
Clifford, James. 1997. Routes: Travel and Translation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中譯版:林徐達、梁永安譯,路徑:20世紀晚期的旅行與翻譯,二O二四,新北:左岸文化。)
Clifford, James. 2013. Returns: Becoming Indigenou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中譯版:林徐達、梁永安譯,路徑:20世紀晚期的旅行與翻譯,二O二四,新北:左岸文化。)
Clifford, James, and Cameron Vanderscoff. 2013. James Clifford: Tradition and Transformation at UC Santa Cruz. Regional History Project, UCSC Library.
Du Bois, W.E.B. 1903. The Souls of Black Folk. Chicago: A. C. McClurg & Co.(中譯版:何文敬譯,黑人的靈魂,二O一八,新北:聯經出版。)
Gilroy, Paul. 1993. The Black Atlantic: Modernity and Double Consciousness. London: Ver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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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浩立 如果克里弗德聽嘻哈,他一定能聽出其中的離散與路徑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70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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