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者的考題
最近終於看了《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這部有名的日本電影,除了充分理解為何談此議題的影片會獲得奧斯卡獎最佳外語片,它也引起我的好奇:到底男主角是如何「變成」專業的禮儀師的?影片的重點當然不在討論社會制度,也對於日本的生死與殯葬文化沒有太多著墨(關於此點可觀賞《楢山節考》)。但職業病使然,讓我邊看電影邊想這些問題。前兩天又收到婦女新知的通訊,其中提到台灣的禮儀師考題終於開始有了性別平等的觀念,再度挑起我對此行業的好奇心。於是,我上網把考題找了出來。
一看之下,覺得這真是人類學的命題哩,實在太有趣了!有趣之處不僅在於證照考試中對「文化標準化」的設計與規範(請注意,是由勞委會來訂定考題,而且是選擇題!我實在很好奇是哪些具有民俗專長的學者受邀去出考題?),其中更涉及了許多社會文化變遷的議題。人類學者在研究社會慣習時,也常會建構生命儀式活動裡鉅細靡遺的過程,其中牽涉了親屬關係、宇宙空間觀、宗教信仰、物質分類、與性別差異等。一般而言,人類學及民俗學的研究者將重點放在建構與分析上,較少涉及挑戰其合理性。像勞委會及婦女新知等團體,推動殯葬文化中的性別平等,在某種程度上,無異於直接注入了文化變遷的力量,對於重視「在地文化」的人類學者而言,應是值得注意的發展。
我從來都對殯葬研究興趣缺缺,對於民間習俗中的生死應對之道也所知有限,所以在閱讀這份考題時,發現我十之八九都達不出來——汗顏…,似乎有枉為人類學者之嫌。除了缺乏此類民俗知識外,考題中的服務對象好像也不包括像我這樣的背景哩—亦即沒有宗教信仰的外省家庭。突然間我似乎理解了多年前我父親過世時曾出現過的荒亂情節。那時我是人類學的碩士生,對於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感到「文化上」的不對勁,但因傷慟過度無力多想。不過那段情節的畫面一直留在我腦海裡,如今看到這份考題,似乎終於獲得了些許答案。我父親在醫院病逝後,和醫院密切合作(或串通)的葬儀社就上門了,對於像我們這樣孤伶的外省家庭,這是我們經歷的第一宗家人過世的大事,只有六神無主可以形容。所以葬儀社開始主導規矩。突然間,我發現自己成了「披麻戴孝」的孝女,從未碰觸過麻布孝衣的我,連如何穿戴都腦袋空洞。然後,第二天道士就來了。我們被擺佈了一天一夜後,我的二姐突然不滿地說:「爸不會喜歡這樣的!他會希望我們幫他辦得簡單肅穆而不是披麻帶孝這麼複雜。爸應該會比較喜歡佛教的儀式。」在此之前,我們家從來沒有人信過佛教,但我們都同意我二姐的意見,沒有人習慣或喜歡這樣的繁複禮儀,這和我們一切從簡的成長經驗不搭嘎。於是,我都記不得細節了,隔日,我身上就換上了白衣,篤信佛教的朋友開始幫忙,我們也找到了佛教法師,然後一切又進入另一種秩序狀態。就在那種慌亂的文化及宗教轉換中,我經歷了人生第一場至親的喪禮。這讓我對於禮儀師的考題別生感觸。
在族群方面,這份考題所指稱的「傳統禮俗」似乎是以閩南族群的規矩為主,偶而提及客家,例如,「就客家禮俗而言,父喪用何種杖?(答案:竹杖);母喪用何種杖?(答案:桐杖)」。但從未提及原住民或外省族群。嗯,也許考官想後兩者的規矩就改用宗教來區分好了。
在宗教上,也是以傳統民間信仰為主,偶而兼顧佛教、基督教、回教、一貫道等。也許考官想都市原住民會依照基督宗教的規矩來辦理生死大事吧!但在考題裡,我真的發現自己屬於那種「沒有規矩」而未出現的類別哩。有點淒涼,但往好處想,哪種規矩都可以,彈性比較大吧。
講到性別,那又是發現另一個新大陸了。媒體指出新版的考題增加了十幾條關於性別平等的考題,我仔細研讀了一番,居然很不敬地對應屬哀傷之事但覺莞爾。「從兩性平等的角度來看,配偶死後是否再婚屬個人自由。因此,『鰥夫跳棺』可再娶、『寡婦送葬』之葬俗應予①淘汰②發揚光大③保留④不予置評」,「依兩性平權的的角度來看,下列何者是未婚女性亡故後牌位奉祀的方式①可以放原生家庭②只能放廟宇③只能放靈骨塔④只能放姑娘廟」,「台灣『出嫁女不得祭拜家祖墳』之喪俗,違反兩性平權觀念,應予①淘汰②發揚光大③保留④不予置評」。(應該不會有人選錯政治正確的答案吧?)這些考題,除了點出理想型的文化概念與作法,也直接挑戰這些舊有慣習,只是方法有些好笑。
其他一些與「傳統禮俗」有關的選擇題卻與當代社會的情境相去甚遠,例如,「就傳統禮俗而言,所謂的壽終正寢指的是幾歲以上?①70歲②60歲③50歲④40歲。(答案:60 歲)」,台灣去年的零歲平均餘命已超過78歲。60 歲往生算是太早了,現在大概很少人會說60歲過世稱得上是「壽終正寢」。不過,很諷刺的是,台灣原住民的平均餘命比漢族少了八至十歲,他們對於「壽終正寢」的年紀定義是否也有所不同?
另外,對於死亡的空間所在也是一例。「就傳統禮俗而言」,男性年老自然壽終於家裡稱為「壽終正寢」,而女性年老自然壽終於家裡則稱為「壽終內寢」。原來,「壽終正寢」一詞不是隨便用的哩。還有,「就傳統禮俗而言,人死亡的理想地點是在哪裡?①廚房②寢室③正廳④書房」,從「壽終正寢」來看,答案自然是「正廳」囉!這讓我不禁搖頭,有多少人會在這裡離開人世啊?我記得一個老師曾告訴我,他理想中的大去之日便是當他埋首書堆中,在伏案中突然辭世。這浪漫的一幕就如同許許多多的人希望是在進行自己喜愛的活動中離去,像是登山、飛行、游泳等,就像電影《碧海藍天》裡的潛水天才男主角。也讓我想起《小王子》,那個讓沙漠飛行員心疼的小人,決定了要在自己的小行星方位之下的沙漠水井旁,倒下離去。
試卷中零零總總的考題,除了給我上了一門生死禮俗的民間慣習課,彌補我的無知,也讓我看到社會變遷的明顯印記。只是考試歸考試,我相信拿到證照的禮儀師應該心知肚明其可行性。我更好奇的是,他們會如何介入禮俗的變遷?這又讓我想到《送行者》一開始的畫面,當禮儀師發現女性亡者有「那個」時,詢問家屬要替亡者化男裝還是女裝時的家屬反應。大千世界裡的生死,禮儀師應該看得很多了,他們也許是研究社會變遷時的最佳另類報導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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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紹華 送行者的考題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58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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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不知道這職業還要考試哩...
不小心逛到芭樂攤來了,讚,整個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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