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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方人類學的角度來談芭樂人類學

一次異溫層航行的紀錄

2022年人類學與民族學年會「人類學好南?」在高雄舉辦。年會前一晚,【百工裡的人類學家】、【芭樂人類學】在高雄三餘書店對談芭樂人類學的第二本實體書《異溫層迷航記【芭樂人類學2】》。由【百工裡的人類學家】創辦人宋世祥主持,三位芭樂人類學寫手郭佩宜、林浩立、黃郁茜(都從事大洋洲島嶼研究)一同對談。

圖片出處:三餘書店活動網頁

 

人類學好「南」,人類學知識體系的反思

這是芭樂人類學第二次來到高雄三餘,2016年第一本實體芭樂書《芭樂人類學》出版時就以「沒有南方,就沒有多元?!」為題在同一場地開講,講者為郭佩宜、趙恩潔與劉正元。而這圍繞南方的主題也意外地預言了2022人類學與民族學年會的主題──「人類學好南」。人類學會理事長郭佩宜說,人類學好「南」,一方面是取「難」的諧音,因為人類學真的很難;另一方面,人類學好「南」,也因為年會在代表南方、充滿草根力量的高雄舉辦。這個好題目是趙恩潔的發想。

2022年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年會「人類學好南」於高雄中山大學舉辦

  郭佩宜談到:「南」指涉的不只是方位的相對位置,也是社會科學、國際關係等領域中討論的「全球北方」與「全球南方」的兩大陣營。傳統的反殖民論述上,「全球北方」指的是西歐、美國等工業化資本主義國家,這些國家以前可能是殖民母國,透過經濟力量、商品甚至是知識生產,將全球北方的文化與價值體系輸出到世界上其他地方;甚至掠取當地的各種資源、利用當地的市場來壯大自己。對於此種世界的知識階級運作,「全球南方」提出了反思與抵抗:北方國家建構了一套對於什麼是好的、重要的、有價值知識的遊戲規則,決定學生要寫論文才能取得學位、論文應該要怎麼寫、要使用什麼樣的引註格式與語言、論文要刊登在什麼樣的期刊才能受到認同……。這套知識生產與價值認定的規則透過全球北方國家的學術機構體系輸出,成為全球建構世界、思考世界的方式。然而,這套規則典範和全球人類學的知識建構存在著深刻的矛盾。人類學的精神強調從地方、從原住民、從底層、從弱勢等傳統上很少被關注的位置,對主流的、西方中心的論述提出反省、批判與挑戰。然而,人類學的知識建構同時又有著強大的西方知識體系決定什麼是值得關注、有價值的研究。長期以來,當地報導人往往只是被研究者、是知識與資料的提供者,而不被視為書寫者、研究者、理論的創造者。人類學內部對這種知識內蘊的不平等有許多批判,並進一步朝共作研究、原住民方法論等方向發展,企圖鬆動此種不平等關係。

  郭佩宜進一步提到:不同的地方與社會,都可能存在著不同的人類學學科發展歷程、當地所關注的特殊議題,從而與西方人類學界有著不同的面貌。每個社會所面臨的挑戰、待解決的社會問題與思考的社會樣貌都有著自身的形構歷史,因此,從不同社會脈絡中所生長出的學術樣貌也不盡相同。世界的人類學(World anthropologies)是複數的、容納各種樣態與多元關懷,而不是大寫的、高度建制的Anthropology

 

芭樂人類學作為學術改革工程

  芭樂人類學的精神源於對全球北方知識體系的批判,詢問:「我們一定要穿那樣的(僵化的論文書寫的)衣服嗎?有沒有可能有另外的書寫方式以跟社會對話?」郭佩宜身為芭樂創始人之一,特別指出:芭樂人類學的關懷在於離開象牙塔去與異溫層溝通。人類學家的學術生產可以讓不同學科領域的研究者,以及體制外的眾人都能夠了解──引用她的指導教授耳提面命的話,「要能讓自己的媽媽聽得懂」。出於這樣的初衷,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在2009年成立了芭樂人類學部落格。刊頭的這段話:“GUAVA anthropology covers things that are Grotesque, Unabashed, Apostate, Virid, and Auspicious about anthropology!“是趙綺芳想出的絕妙反諷──乍看艱澀生冷的單字,要表達的卻是平凡日常(且「接地氣」)的反叛。芭樂人類學要鬆動的,就是艱難文字=淵博知識的迷思。

(小編按:不同的芭樂寫手[芭樂小農],種出的芭樂風格各異。有易讀的軟芭樂,也有艱困的硬芭樂。但無論是怎樣的芭樂,都是小農誠心誠意灌溉培育,用不同的語言跟讀者訴說人類學的故事。不同風味的芭樂,相同的誠意滿滿。)

  既然芭樂人類學站在全球南方的反思位置,為甚麼寫手只限於具有博士學位的人?這其實就是芭樂人類學在探問的:文章只有這種寫法嗎?拿到博士學位後、即將進入大學、研究機構任職的學者們,往往會被導向一條為了升等、續聘而埋首論文寫作的「不發表就滾蛋」專業化道路。芭樂人類學透過邀請具有博士學位、已經或正要開始從事專業學術工作的人來寫大眾文章,意義在於建立「社會對話為學者責任、是學術工作的一部分」的概念,希望在學科內(甚至學術圈內)建立起新的價值觀。創始群之一兼十年資深小編的郭佩宜分享:學術工作者容易無意識地受限於書寫慣習。寫文章時常有「偶像包袱」,若沒有引註許多學術大咖的論文會很沒有安全感。向社會大眾對話時要使用什麼樣的語言?這就是鬆動既有思維的第一步。芭樂寫手同時也是現任小編黃郁茜也提到,在與剛畢業的博士邀稿的過程中,發現博士剛從念書、學院的環境出來,是缺乏與社會、異溫層、甚至是自己的媽媽,以大眾能夠理解的方式分享自己研究的能力的(小編謎之聲:我也是……)。在高教緊縮下的社會中,芭樂人類學除了是一個已然有各種豐富樣貌的芭樂園地,也是新科博士們試驗自己書寫、協槓等農務能力的地方,在大眾書寫的過程中也可能長出屬於自己模樣的新品種芭樂。

 

農友分享:異溫土壤改造經驗談

  2009年開闢的芭樂人類學,竟然成為了驅使博士生畢業的動力?資深寫手林浩立提到:2015年通過博士論文口試後,立刻傳了訊息問當時的芭樂小編郭佩宜:「我可不可以寫芭樂文了?」,在當晚就開筆〈饒舌、革命與伊斯蘭〉一文。芭樂人類學像是一個秘密的農友社群;芭樂文的活潑取向,相較於嚴肅的學術論文,甚至帶給寫手們更高的書寫與研究動力。為了寫〈田野是危險的工作嗎?談美國人類學家Buell Quain(1912-1939)的死亡之謎」,林浩立甚至前往美國Smithsonian人類學檔案庫調閱Buell Quain的田野筆記,以從事正式研究的心力寫這篇芭樂文。(小編註:浩立的熱情立即感染了聽眾。現任教於屏東大學的吳明季老師當下很受感動,立刻允諾了第一篇引起廣泛迴響的芭樂文:〈阿美族女性不能參與公共事務嗎?〉)

林浩立提出一個觀察:在芭樂人類學之後,台灣人文社會學界陸續出現共筆部落格(歷史學柑仔店、巷口社會學、政治學菜市場、STS涵多路……),不少部落格文章往往改寫自嚴謹的學術研究成果。然而,大部分的芭樂文是從興趣與關懷發展而來,生產模式十分不同。芭樂文一開始可能是非學術的大眾短文,但一個想法在寫出來之後,可能會慢慢地演進為正式的研究。如方怡潔最初分兩期刊出的〈金融風暴、鬧鬼的工廠與賭場資本主義〉(上)),從田野地的小故事逐漸層層增厚改寫成期刊論文(When Ghosts Appear: Migrant Workers, Fears of Haunting, and Moral Negotiation in a Chinese Electronics Factory),刊登於學術期刊The China Journal。這種生長順序,與其他學術共筆部落格常常是先有學術文章再改寫為科普版不同,是一種「逆向」生長的芭樂生命力。

  黃郁茜則從2016年的一次中研院民族所午餐時間:「有點宅又不太宅:『芭樂人類學』好吃又好思」講起。「民族所午餐時間通常很嚴肅,但那場的氣氛不太一樣」,她因此讀到芭樂人類學作者群訪報導〈「我們想要研究與社會相關的學科」〉〈「我們想把研究帶出學院的高牆」〉,印象很深。曾經身為學生讀者,她看到的是:人類學或社會科學領域的專業研究者透過筆耕將想跟社會發聲、甚至是改變這個社會,卻不一定能夠透過學院建制的學術論文體系來找到出口。芭樂人類學則以網路社群、部落格做為媒介向大眾發聲,在演化的過程中,也慢慢地改變了台灣人類學的學術環境──更為活潑、開放、有生命力,也更包容。以體制而言,郭佩宜提到:芭樂耕耘多年以來,新生代寫手們逐漸成為中生代,每個進入體制的人都做一些事(「打群架」的精神),將芭樂人類學做社會「服務」的精神引入體制內,使得整體的學術土壤從一點一滴開始改變。

  芭樂人類學一週要生產出一顆芭樂,【百工裡的人類學家】則是一天在臉書上寫兩篇專欄。【百工裡的人類學家】創始人宋世祥說:「是一個幫助自己創造同溫層的方法」。宋世祥提到在高雄,甚至是整個南台灣,相較於北部,並沒有專門文化人類學的系所,也沒有人類學的交流平台。宋世祥透過【百工】與大眾對話,除了人類學家之外,更連結了許多業界人士或在學院體制外做南部民族誌調查的地方研究者。【百工】的基地在南台灣,網絡和芭樂不太相同。【芭樂】透過召集學術專業者一同書寫科普文章,帶領大眾更加認識人類學;【百工】則是透過網文分享、主題活動舉辦、主題文章書寫來推動人類學科普、跨領域職能培力以及跨領域職涯分享,生長出和北部學界十分不同的樣態──生猛,兼具在地關懷。拉回全球南方與全球北方的討論:南方與北方不一定只是過度簡化的、籠統的標籤,彼此間也不是那麼地二元對立;其實兩者間存在許多對話與交錯。雙方都試圖向大眾表現人類學的潛能與多樣性,也都成為人文社會科學領域裡運用網路媒介的重要力量。

現場活動照片(出處:【百工裡的人類學家】粉絲專頁)

 

結語

  在整個芭樂的大歷史、全球南方北方、異溫層對話的脈絡之下,芭樂文也蘊含了更為個人、更為情感的層次。對談的尾聲,台上的芭樂寫手們cue了同樣是寫手的邱斯嘉分享自己的書寫。邱斯嘉提到:寫芭樂文也是一種紓壓的方式:「寫小說、寫故事、寫在壓力非常大底下做的很奇怪的夢……」。郭佩宜也提到:在做研究時有非常多柔軟的時刻或情感,很難安置於規訓的、理性的學術文章中,但芭樂文就提供了自由的空間讓這些片刻得以發展生長。當然,這些故事或文字其實都來自於人類學家或考古學家們對田野當地人的關懷。

 

紀錄者言

最後,年輕的大學生紀錄者想說:當你摘下芭樂、再一口咬下芭樂的時候,那種甜中帶澀的複雜氣味讓你不自覺地看向結實纍纍的芭樂樹、看向芭樂樹生長的這片土地;無論這顆芭樂到底好不好吃,你都會想起曾經澆灌過這片土地的人們,想起他們的臉、他們的聲音、他們的影子。

(紀錄:台大人類學系.曾英澤)

 

圖片出處:左岸文化臉書專頁

 

延伸:

專訪《異溫層迷航記》主編趙恩潔、林浩立:〈研究人類學,會知道別人沒聽過的奇妙故事

《異溫層迷航記》趙恩潔序〈迷航中的靈光

《異溫層迷航記》林浩立序〈異溫層中的旅行者

郭佩宜編,《芭樂人類學》。左岸出版(2015)。

林浩立、趙恩潔編,《異溫層迷航記【芭樂人類學2】》。左岸出版(2021)。

百工裡的人類學家》臉書專頁

宋世祥編,《百工裡的人類學家:帶你挖掘厚數據》。果力文化(2016)。

宋世祥編,《百工裡的人類學家2:厚數據的創新課》。果力文化(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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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樂合作社 從南方人類學的角度來談芭樂人類學:一次異溫層航行的紀錄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70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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