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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學家看選舉 3

3] 投票/選舉人類學

2010-12-02 回應 6
作者:

芭樂第一次推出時事專題系列,三連發(第一篇連結第二篇連結)各有不同的觀點與風格。

第一屆五都選舉終於結束了。身為芭樂人類學家,好像應該貢獻一點另類的選舉評論──在氾濫的選情分析(甚至開始預測2012)政治文之外,人類學家對選舉能提出什麼觀點?在有機草莓充滿感官意象Lady Kaka深入理論分析兩顆子彈兩篇大作之後,還有什麼可以狗尾續貂好說的?



回顧一下過去在芭樂的文章,會發現我有一個「人類學導師」──我家那個7歲的小孩。他對中秋節要不要烤肉有意見,他對蔣介石被Q版化也有意見,這種麻煩的小孩對選舉當然意見也很多。這篇芭樂文有一半是被他給牽著鼻子走而磨出來的,有一半是受有機草莓和Lady Kaka所騙感召而寫的。

選舉作為一種儀式

選舉作為一種國家的儀式,再清楚也不過了。台灣幾乎年年有選舉,簡直就是「歲時祭儀」;選舉過程彷彿行禮如儀──初選、領表、登記、民調、 政見發表會、拜票、掃街、造勢、投票、開票,此類定時轟炸已經成為台灣生活的一部分。當選舉的種種已經成為刷牙一般的routine,人們大部分關注的只是輸贏而已。今年因為小孩在一旁問東問西,讓我重新「異文化化(exoticize)」選舉;如果有個火星人來台灣做田野、寫成選舉民族誌,會如何描繪選舉景觀(election-scape)?



有個章節得要談談符號和象徵,尤其是台灣人對於「吉利」的obsession。例如登記參選是重要的event,免不了敲鑼打鼓舞龍舞獅的,搏個好兆頭,贏在起跑點。抽號次又是另一個event,無論拿到什麼數字,立刻來個順口溜,事事如意六六大順八八發發,像極了婚禮過程有人負責講吉祥話的傳統。 一夜之間原本空白的選舉旗幟和看板都噴上了神奇的數字,肢體語言也立刻跟進,1號豎起大拇指,2號是V勝利。競選總部成立大會總要送鳳梨橘子,「好彩頭」又「好吉利」,他們在總部的桌上一字排開,像極了拜拜供桌的水果。競選總部的風水和一些命理報導就更別提了。顯然這裡面牽涉到台灣漢人文化中對於事件和因果的幽微連結,文化的底蘊展現在選舉活動中。(那麼那個「深層結構」是什麼?還是請這方面的專家有機草莓做分析,我不要亂寫了。)唯一的例外發生在選前最後幾天,好像活在世界末日──滿街都是狂喊「搶救」的布條、黑紅強烈的對比顏色,甚至還有「黑影㡖㡖」的照片(請看左邊那張圖)。本來是奇招,現在已經變成routine,策略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在漢人的宇宙觀中顯然也不難理解。

「熱鬧」和「喧嘩」也是台灣選舉的文化特色,無論是魔音轟腦的宣傳車和搶占每一吋空間的旗幟、造勢晚會的超大螢幕、專業音響配樂和小旗子,還有叭叭汽笛,或是塞爆信箱的傳單,以及掃街拜票的鞭炮和「拜託拜託」,甚至還有封街的嘉年華會遊行,台灣人一面抱怨噪音垃圾,一面又樂此不疲。台灣人有濃厚的人情味與同情心,愛一窩蜂、湊熱鬧,這樣的特質有其缺點──例如讓一顆或兩顆子彈的威力被放大。選後有人投書建議日後禁止選舉鞭炮、禁插選舉旗幟、甚至選前一週也禁辦造勢晚會(免得子彈滿天飛),我認為萬萬行不通──沒有熱鬧和喧嘩,就沒有台灣節慶的Fu了阿!



一切宣傳只在網路和電視進行,變成沒有五感的虛擬選舉,那還有什麼好玩?我同意那些鞭炮喇叭和物資都很不環保啦,跟中秋烤肉的情況差不多,但我要argue的是,熱鬧和湊熱鬧是台灣文化的特質, 人民不「湊熱鬧」在日常生活中感受並參與選舉活動、只能和家人看call-in節目大聲公,感受到的只有「高雄李小姐」和「台北陳先生」的聲音,以及只在媒體出現(甚至是Q版的代理)卻看不到本尊的政治人物。沒有錯,火星時代逐漸來臨,但在臉書上面按個「讚」,與在造勢場拿個旗子揮舞的爽度怎麼能比?就算低度參與,至少路上的看板比「台北曼哈頓」的房地產廣告來得顯眼,街上的旗幟不會只有洋人交響樂團的演出,或是玩具大展之類的商業訊息。如果把「熱鬧」拿掉,選舉和蛋塔一樣冷掉,會不會更往掌握話語權的媒體/菁英所定義的「文化」、和他們的利益傾斜?

身為一個愛湊熱鬧的正港台灣人類學家,我帶小孩去造勢晚會「感受一下」。小孩對台上的演說興趣不高,個子太矮也看不見舞台,他是去吃民主香腸的,我則職業病的跟著搖旗子做點參與觀察(不過沒lady kaka那麼誇張還記錄演說內容)。就像去廟會一般,鞭炮、沖天炮齊發,群眾引頸企盼,在主持人的高亢引導下、在燈光與煙霧中,主神/候選人終於穿越人群登場。支持者在這樣的氛圍中越來越high,「凍蒜」的祈願聲不斷,透過身體的集體擺動與呼喊和精神上的共願,群眾在迎神的過程進入Victor Tuner說的communitas(融聚同感)的狀態。 然而失序的悲劇在儀式中也出現,例如一顆子彈造成的血的獻祭,對祈雨有多少效應無法得知,只是巫師們詮釋的遊戲。

選舉如同儀式,充滿了符號與象徵,從中我們看到很多台灣文化的特色,但同時台灣文化也在一次次選舉中被重新塑造。走透透、long stay、握手、紅白帖、菜市場(=庶民)拜票、甚至是棄保和配票的計算,台灣人民對於政治的定義、對政治人物的道德和性的想像(請參見有機草莓的這篇姊妹作)在選舉中逐漸翻新。在這樣的脈絡下,我們更要祈求暴力不要成為台灣選舉文化的新元素,因為這些元素不會只停留在選舉場,而會嵌入日常生活的肌理之中。

涂爾幹老早就告訴我們,儀式的功能不外是提昇與再鞏固群體團結,這在同陣營支持者之間毫無疑問。不過在藍綠對立的台灣,選舉難道不是撕裂兩陣營、是對抗而非社會整合?然而透過選舉儀式,依舊有超克藍綠的功能──我們必須是台灣公民,才有投票的權力;我們必須在「法律上」與某個地區有幾個月以上的連結(戶口),才有投票的權力;在選舉過程中,再確認了「台灣」(或者你要叫ROC也可以)這個國家及其權力的實質存在,也確認了公民與其國家之間的契約關係。選舉無論支持那邊,多少引導了選民思索對這塊土地的未來發展想像(詳見Lady Kaka的這篇姊妹作)。即便敵對陣營的死忠支持者,不知不覺的透過選舉形塑了超越顏色的「想像的共同體」,並且透過實踐,共同形塑並深化了民主的共同價值觀。至少到目前為止,直接而自然的行使公民權的大小選舉,是台灣與中國(含回歸的香港,只有跛腳選舉)最明顯的分水嶺。透過頻繁的選舉,台灣成為台灣



數字猜拳

本來寫到這裡已經可以交差了,但是總覺得好像「太正面」了,有神話選舉之嫌(就是太功能論,讓喜歡衝突論的人很不爽耶)。這節稍微平衡一下。

小時候看到貼在電線桿上的競選海報多半只是大頭照(方便小孩畫眼鏡鬍子),後來則流行雙手拜託的姿勢(詮釋為「選票=人情」?)。然而今年的旗幟、海報等候選人形象有了很大的改變──握拳成為主流,對比之下,還在「拜託」的顯然是LKK世代。這可稱為活力魄力政治學──跟民意代表要會「痛批」,首長要三天兩頭「震怒」不謀而合。有些候選人雙手交叉在胸前,頗有經理人的味道,反應了政治專業化的趨勢;然而也常見到運用小孩圖樣柔化形象,或乾脆把候選人卡通化,算是反向行銷的軟調政治學?

可別小看候選人的手勢。選後yahoo奇摩做了一個五都市長候選人得票分布圖,高雄的部份引起許多網友迴響──請仔細看三位候選人的手勢:



鄉民悟出玄機:「原來花媽大勝,是因為她出布!」

講完猜拳來講數字。選舉的特色,是數人頭決勝負。各家媒體和陣營每隔幾天就餵大家民調數字,提供許多詮釋的素材讓大家解盤和預測,等到民調不能公布,也還有未來事件焦慮交易所和地下賭盤可以玩。開票更是數字的天下,無論電視或網路滿載了跳動的數字牽動選民緊繃的神經。電視台灌票不足為奇,那是因為台灣人追求速度的文化習慣:我們已經很習慣快速的節奏──宅急便、PCHome 24小時購物、滿街的7-11。投票結束幾個小時內就要知道選舉結果──越快越好。

因此政府想推動通訊投票,我持悲觀的看法,因為通訊投票的開票鐵定曠日廢時,台灣人哪有那個耐心阿?威權時代作票歷史記憶猶新,藍綠互信基礎也很薄弱,通訊投票(尤其是海外通訊)只會滋養陰謀論、造成分裂而已。選舉的「技術面」本身並非中性的──例如章蓋在哪裡是有效票的爭議、公投分開領票的設計、對於戶籍和投票權的規定、選區劃分和選舉時間的決策、特定鄰里的監看催票效應、從中國返台投票的優惠票價等,都無法脫離政治操作。

開獎後,數字還是主宰了我們的政治生活。從兩黨席次、得票率、歷史消長到未來預測,數字這個看起來「中性」「科學」的符碼達到前所未有的顛峰。我家小孩是個怪人,平日就熱愛數字,喜歡閱讀運動統計,五都選舉的次日他花了很久的時間研究中選會網站公布的各項數據,還做幾頁的數字筆記(對,他才七歲)。他問了很多關於得票數、得票率,還有輸贏計算的問題,他最直接的困惑是總得票率和席次的不對應。我告訴他選舉就是比票數,票多的贏,他問:那如果同票呢?我說抽籤決定。

想想,選舉跟猜拳差不多。一個剋一個,有的人耍奧步,慢出或最後變牌,也有人輸了說不算不算重來一次。平手的話再戰,非得分出勝負不可。我跟他解釋在民主制度下,「輸一票也是輸」,選後要能接受投票結果。他不以為然,認為應該依照得票率分配「管理範圍」,得票多的人管大一點,但輸一點點也可以管小一點的區塊阿,「這樣才公平」。這些對話中揭示了我們當前對民主制度的一些預設:投票制度(尤其是一對一的投票)是一種贏者全拿的邏輯,這真的是最好的方式嗎?我們對於權力、資源分配可能方式的想像力會不會太薄弱了一些?

儀式過後,人們從中介狀態(liminality)要回神,還需要一段時間。雖然依舊餘波盪漾,1顆子彈的後座力還隨著X光傳播與轉彎,但至少街上滿滿的旗幟一夕間回收,只剩下大型看板以及公車肚的廣告還有些刺眼。小孩已經改玩恐龍,人類學家則投入新的歲時祭儀──多到爆炸的研討會拜拜,和國科會計畫書寫。希望他看到桌上那隻候選人送的原子筆,不要繼續追問我關於禮物/買票的問題,我還沒有空好好把人類學交換理論配選舉吞下去(其實我已經寫了三段但是還是砍掉吧)。

延伸閱讀:

[人類學家看選舉 3-1] 性不性,由你(有機草莓)

[人類學家看選舉 3-2] 選舉中的社會想像──一個人類學觀察(Lady Kak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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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aita [人類學家看選舉 3-3] 投票/選舉人類學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11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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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記演講內容哪有很誇張!我也有參與觀察:跟著前面那個玩iphone的年輕人與旁邊那個帶著一名揹著書包的小學生的媽媽,一起搖手搖旗喊凍蒜(如果不能感同身受,我要怎麼研究情緒呢?)。
我想起當天搭捷運去晚會現場時,有一名中年男子讓位給另一名年紀更長的阿伯。等阿伯在善導寺站下車後,男子重新坐回他的位子。當我心中正要稱讚他時,聽到讓座的男子對身旁的男性友人說:那個人是去參加電火球的造勢晚會的。他讓座是因為看到這位阿伯很努力地用手遮住身上印有競選人設計的logo,覺得既然他這麼低調,還是算可取,那就讓位好了。
日常生活中,處處是國家政治的縮影。

2

這真的是常見的場景:在造勢場或遊行場high,然後默默把旗子和各種可辨識的logo收起來,免得在路上被辨識出來。我也是這種精神分裂的台灣人。
自從行政中立法之後,現在連在臉書按個讚都自我censor了~真是苦悶阿。

3

挖,正港的台灣選舉民族誌,原來台灣的選舉比諸宗教儀式一點都不遜色,有聲有色,有感官有期待,有表面的喧嘩有深層的結構,有過往有未來,有大我有小我,有傷痕有治療,有衝突有和解,當然還有不用遮掩,光明正大出現的[政治人物]。還有甚麼比這個更具有全民參與率的儀式阿。Malaita你改個專業到儀式領域好了,我準備進軍色情業,然後學蘇嘉全搬到台中,哈哈。

4

另外選舉場子的民眾交談應該也是有趣的。98年那位現在在獄中蹲的選市長,我跑遍大大小小好幾個場,有次還是大家捐了錢就地辦桌吃起來了,席間大家除了義憤填膺之外,就是說:我兒子在美國讀書打電話回來要我一定要幫他拉票;我女兒念醫學院也是要我選他;阿扁的兒子女兒都很會讀書’’’’’,那時候念茲在茲的是如何洗刷[綠營的支持者是次等的]的汙名,不過那些都是過往雲煙了,一個選舉場子的記憶,哈哈。

5

有機草莓:
本來Lady Kaka不是說要三人合寫一篇嗎?結果你們兩個都交了好幾千字來,害我只好從本來的半頁A4開始孵,延遲脫離選舉暴風圈的時間咧。儀式還是給你去玩,其實本來我是要對照自己的田野地,寫「對落敗者的情感照顧」(and the lack of it),不過有點沈重,最後決定還寫歡樂的儀式好了。

講到這個我看我們乾脆來編一本選舉民族誌好了,已經有三章的草稿了,應該可以很快招募到寫手(芭樂園就有好幾個這次還在裝啞巴的專業人士),呵呵。

6

實在是太佩服你們這三波大將,你們這三發反射子彈真是透露出一股幽冥(反身)意識,震得粉絲小弟我目瞪口呆啊!更歡迎三位一起「搬到台中」。我也是今天開會才聽說台中P大(對不起,就是本校)的人文社會科學院,打算開設院級的核心共同必修學分,首選居然就是「文化人類學」。(各位聽聽流言就好,不要追問了),這在方圓幾十公里內全無人類學相關系所的中部來說,真是不可能的任務。各位不要苦悶了,南下就有陽光,回來台中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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