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歲文
豬的人類學啟示
應景豬
每次面臨交稿的緊張時刻,就幻想著接下來身形會變瘦,卻總是事與願違,現實畢竟是殘酷的。一團肥肉堆在電腦前,看著芭樂人類學的部落格,對照篇篇精彩絕倫的芭樂文,感覺自己思想空洞、不知長進、生命貧乏、(還有什麼….請各位填寫)。在無助的氣氛籠罩下,不知怎麼著,在搜尋空白處打了一個「豬」字。剎那間,Google大神顯示有74筆芭樂文有出現「豬」這個字。頓時,許多豬隻流竄在多篇芭樂文的生動畫面浮現眼前,很有趣。「不如就來寫跟『豬』有關的芭樂文!」,這個經驗如天啟般地發出粉紅色的光芒。
小時候住在台中鄉村,過年期間,有些鄰居會在家門口貼著「六畜興旺」的春聯。希望透過這篇與「豬」有關的文章,首先,祝福所有芭樂人類學的讀者諸事順利、財源滾滾。第二個目的是,這學期在研究所與大學部各開設田野調查的課程,希望透過討論「人類學與豬」的親密關係分享幾個人類學研究的有趣之處。
芭樂豬
Google大神所顯示這74筆與豬有關的芭樂文,扣掉重複出現的筆數仍有將近30篇文章。雖然這些文章皆不以豬作為主題,但卻提供了豬隻可以活動的小園地。這些文章中的豬隻是以何種姿態出現,等一下再說。若用同樣的方式「豬 site: XXX」搜尋聯播網的「巷仔口社會學」(2013-)、「歷史學柑仔店」 (2014-)、與「菜市場政治學」 (2014-),會得出一個有趣現象,柑仔店與菜市場都沒有在賣豬肉,巷仔口倒是出現了八隻小豬。[1]雖然上述三個聯播網站成立的時間比較短,文章數量不如2009年成立的「芭樂人類學」多。但單從數量而言,有30篇閃過豬影的芭樂文,這個現象就值得玩味。若從刊載時間而言,在芭樂人類學園地,年年都有芭樂園丁提供樂園給豬隻:
年份 |
篇數 |
年份 |
篇數 |
2009 |
2 |
2013 |
3 |
2010 |
5 |
2014 |
5 |
2011 |
6 |
2015- |
3 |
2012 |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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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表可見,這些芭樂文並非因為基於某些特定時間而大量討論豬的議題,而是散落於芭樂人類學的日常生活中。
就內容而言,在人類學者眼中,豬不只活在平地,還有在山林奔跑的山豬。邱韻芳分享了一個鄒族獵人獵得山豬會放在涼亭與人分享的涼亭文化;葉秀燕告訴我們,原住民會為小米與山豬而歌唱;也有一隻山豬母親出現在沖繩島的歌曲當中。豬不僅有分海拔,也有分海內外。幾篇芭樂文出現了海外豬,例如Captain Scar-Little描述在所羅門群島因為有人將洗澡地點蓋在豬的路徑上,讓人還得邊洗澡邊躲著大小豬隻的亂入。擠奶工則回憶在美國新罕布夏TMS共同農場養豬的經驗。不僅如此,在馬來西亞天鵝湖客家與潮州人聚落豬成為的祭祖祭品;此外,豬也出現在巴布亞新幾內亞,而豬頭也被無禮地掛在法國的回教徒墳墓上。這些有豬出現的芭樂文也標示著台灣人類學者研究與思考議題的廣度與國際性,從東南亞到大洋洲,從歐洲跨到美國。
在芭樂文出現的芭樂豬不僅到處跑,也是一道道令人口水直流的美味佳餚,都可以出成一桌菜,且具有多元文化風味。這些菜餚所組成的菜單至少可如下表:
順序 |
菜名 |
出菜地點 |
吃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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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O」建國百年的特殊時空 |
Malait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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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 |
Malait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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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燜三層肉加筍乾) |
2011美濃客家瀰濃開基伯公滿年福登席 |
洪馨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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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 |
洪馨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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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封(醬炒三層切塊豬肉) |
同上 |
洪馨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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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 |
洪馨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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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素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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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魯閣族社區 |
Labi (人類學家的餐桌回應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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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南族南王部落 |
路過的mua(人類學家的餐桌回應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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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菜:苦花魚 |
過去的泰雅族部落 |
泰雅族的豬 |
這些豬的料理可以在日常生活或宴會中出現,也可以在儀式中經常扮演重要的祭品角色,例如獻給客家義民爺生日的「神豬」,以及在西拉雅夜祭,擺在公廨前的「一隻趴在地上的大豬,身上還放了一張如蜘蛛網般的脂肪薄膜」。不要忘記了,「豬油」對於台灣社會飲食文化的貢獻。林秀幸在「平反豬油的啟示錄」討論「豬油的用與不用」左右了人們的食物味道與對健康想像的現象,而這樣的現象體現了現代人的日常生活往往是各種「常識」與「知識」遭逢的場域。
跟著豬在芭樂文趴趴走的足跡,芭樂人類學者帶領我們進入他們的田野,這些田野地點可以是原住民社區或者是漢人聚落,可能在國內或在海外。人類學者在田野與豬相遇、在文章中書寫豬也絕非偶然,我認為這和人類學者習慣留心體會生活周遭或田野地點的各種細節所透露的訊息有關。下一段,我將利用自己在台灣原住民太魯閣族的田野調查經驗來呼應我從芭樂豬所得到的啟示。
金錢豬
不像芭樂豬活潑可愛或豬肉佳餚處處飄香,太魯閣族(Truku)的豬的文化卻帶給我許多的文化震撼,挑戰多重的感官經驗,尤其是在剛踏入太魯閣族社區進行田野調查的時候。如果說文化震撼是在田野中報導人文化與研究者文化的彼此撞擊的具體化,這樣的理解還蠻適用在太魯閣族社會中與豬相遇的初經驗。
在太魯閣族社區作田野調查的第二天,我就參與提供住宿的族人A君小孩的婚禮。清晨四點多,我就和族人開著卡車到鄰近的漢人社區的豬寮抓十二頭豬,以做為婚禮中分享給親朋好友的禮物。黑暗的豬舍中間有一個狹長的通道,僅容一隻豬單向前進、不能會車(豬)。狹長通道兩側有一格一格的豬圈,每個豬圈是幾隻豬暫時的居所。我被指派的工作是拿著繩子和幾位族人一起站在狹長通道的出口,等豬農將豬趕出之後,把它們的四隻豬腳綁起來。當豬農開始趕豬出來時,頓時群豬躁動、尖叫聲大響,第一次近距離聽到群豬狂叫真的嚇到腿軟,完全失去行動能力,真的不知道,手上的繩子到底是要綁自己的還是綁豬的。[2]
失去行為能力的是我不是Truku人,當豬走出通道時,族人們迅速確實地用布袋套住豬頭,接著快速地牢綁豬腿、將豬翻得四腳朝天、然後再拋丟上卡車車台,一隻接著一隻。豬不知道是不是感到壽命將近,屎尿灑在車台上,濃厚的氣味瀰漫空中。當卡車載著豬隻進入A君的庭院時,庭院已經聚集許多族人,有人拿著太魯閣刀準備開工,大鐵鍋的熱水也已經燒開。豬隻的尖叫聲此起彼落,直到大臉盆裝滿著豬血才讓人聽得見吵雜的人聲。 Truku阿嬤(bayi)熟練地煮著和著白米的新鮮豬血湯,對Truku而言,這道是人間極品。[3]
沒有即時被接進大臉盆的豬血則沾在藍白條紋相間的塑膠布上(變成了法國國旗了嗎?),可見殺豬會場是彩色的。過不久,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用火燒掉豬毛的刺鼻焦味,接下來是精細地處理豬肉與清洗內臟的繁複程序。在此階段,和大家分享另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經驗,那就是剁豬肉。第一次的殺豬經驗是被分配跟幾位壯漢一起切里肌肉。當握住整條的里肌肉時,我真的嚇到,問隔壁的族人:「這豬是不是生病?肉很燙」我看他的表情是有被我的驚嚇驚嚇到,我現在猜想當時他可能在內心OS:「怎麼會有人沒知識到不知道豬是有體溫的呢,『溫體豬』沒聽過嗎?」。抓著炙熱的豬肉條,我靜下心來,跟著族人學習切豬肉塊,體會如何控制到每一塊豬肉大小都要一致的訣竅與用意。
圖:在powda gaya會場剁豬肉
在太魯閣族社會,處理豬肉是一套精細的解剖技術的展現。他們將整隻豬含內臟分成十二的部分,每部分都要依照分享豬肉名單的多寡而決定要剁成幾份。重點是,每份大小要一致,最後這十二部分都同等份量地被放到一個塑膠袋裏,成為一袋一袋的豬肉禮物。剩餘無法裝入袋內的豬肉,如豬頭肉,則經過細緻的處理,用熱水煮熟,成為當場分享給所有參與者的佳餚。
圖:太魯閣族powda gaya的豬肉袋
第一次的殺豬經驗令人難忘,也開啟我對Truku的殺豬文化的研究興趣。每天清晨早早起床,總是留意、聽聽是否有那個地方傳來豬的叫聲,感覺任何的豬叫聲都是在呼喚我的。慢慢地,在不斷參與Truku人所說的powda gaya殺豬分食活動,我對於 Truku的部分文化現象越來越熟悉。簡而言之,powda gaya是一個神聖與世俗的溝通環境,豬肉是獻給祖靈的祭品,也是分享給親友的食物。同時殺豬分食也是檢視、維繫或擴大社會網絡的文化實踐,誰應該來協助殺豬、又誰應該分到豬肉,這些問題牽涉到複雜的親疏遠近的計算,以及在Truku社會難以三言兩語解釋清楚的道德體系(gaya)。一個powda gaya的會場也是太魯閣族社會的縮影。在殺豬的過程中,熟練的bayi熬煮豬血湯;其他長者在旁邊指導與休息,看著中壯年製作豬肉袋;青年則是參與與學習。在性別分工上,成年婦女忙著清洗內臟,男性負責殺豬。此外,powda gaya 儀式開始前,牧師會帶領會眾一同禱告,這樣的場景讓我體會到當代Truku社會的變遷,以及新舊文化、道德體系與宗教信仰混雜的現象。
通常powda gaya是帶有緊張感的。緊張的關係除了存在於人與豬之間;也存在於人與祖靈之間,尤其是當powda gaya的目的是為試圖消解族人因違反gaya招致祖靈的懲罰。另一種緊張感是存在於社會網絡之中,powda gaya的主辦人通常會因應該來幫忙殺豬的親友卻沒到場而感到生氣,或害怕因漏給了認為應該拿到豬肉袋的親友而造成彼此之間的誤會或不諒解。在理解存在於各種powda gaya的緊張感,也讓我更加理解Truku的社會關係、親屬與gaya等核心概念。
在某些時候,powda gaya也帶有淡淡的哀傷,這和我稱之為「金錢豬」的現象有關。在過去豬是族人自己養,每戶能養的豬隻很少超過三隻,但是在今日,豬則是用錢去購買的。現在(2015年)一隻豬的買入價格大約一10,000到12,000元。許多人都有將零錢存到小豬撲滿的經驗,被零錢餵得飽飽的小豬撲滿代表財富。
圖:小豬撲滿
對少數富有的族人而言,在具有喜氣意味的powda gaya中準備許多的豬,也是一種財富的展示與慷慨的表現。然而,根據2014年的調查,原住民就業者每月收入平均是27,584元,有將近五成四的就業者的每月收入介於一萬到三萬之間 (原民會 2014:52)。在此情況下,對於多數經濟能力不佳且工作不穩定的Truku人而言,這些為了powda gaya準備的「金錢豬」不是財富的象徵,而是沈重的經濟負擔,甚至為了籌備powda gaya必須負債,「金錢豬」變成「負債豬」。因此,如何應付powda gaya中的「金錢豬」需求則成為多數Truku家庭必須面對的嚴肅的經濟問題。
圖:負債小豬
豬或許過於不起眼,太過平常,人們經常吃豬肉,卻可能忽略豬所透露的寶貴訊息與所蘊藏的生命智慧。人類學者習慣從參與和理解各種瑣碎事務出發,進而逐漸貼近與領悟所謂的「在地觀點」;他們挑戰既有的「常識」,但也試著學習藏於日常生活中的各種智慧,並利用小社會的深刻生命故事與大環境作對話。田野調查初期的文化震撼讓我與太魯閣族的豬結下緣分,而這份緣分更帶領我理解太魯閣族的社會、文化、道德感與信仰。在太魯閣文化中,分享豬肉與製作豬肉袋的勞力的互惠循環叫做(smbarux),而這個字也具有炒菜的意涵。透過分食豬肉與參加殺豬活動,無形中自己也被炒進了部分族人的社會網絡之中,成為族人豬肉分食的一份子。對於Truku的殺豬分食文化的理解,不但讓我能夠更深刻地體會族人所面臨的困境與無奈,也帶領我能更深入地探究造成這些困境的結構性因素。
要不要一起吃豬?
是什麼樣的情況需要用到各種感官與身體感來進行工作?這可能是八爪章魚在尋找如何打開密封罐,也可能是「寄生獸」發飆從寄生宿主的人頭冒出來吃掉人類,也可能是人類學者在田野調查時的實況。無論是在芭樂人類學園地中出現的芭樂豬或者是在太魯閣社會的金錢豬,這些豬的故事至少告訴我們,人類學者是用視覺、嗅覺、味覺、觸覺與聽覺還有各種情感去感受在田野裡的「豬」。更重要的事,在田野中有許多存在於日常生活中的細節,就如同田野中的豬一樣,都可以是人類學者的鑰匙,協助研究者、報導人與讀者共同打開一道道思考當代社會與文化議題的窗戶。
圖:寄生獸
如果有芭樂人類學的讀者現在正在猶豫是否要與人類學相關研究有更深一層的連結,或想要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擁有相似的生命經驗,那或許可以邀請你/妳:「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豬」?雖然幾間人類學相關的研究所的碩士班考試已經結束了,但是在此時此刻,還是有幾間研究所的碩、博班考試報名尚未截止。希望這篇文章能多少鼓勵更多的青年投入人類學研究的領域,讓這個園地的人丁更加興旺。
[1]豬在巷仔口短暫停留的功能比較是當作形容詞或象徵,尤其是放置在性別或種族議題的討論上,例如批判男性沙文主義的沙「豬」、討論「打某」是「大丈夫」或「豬狗牛」、懲罰古代女性不貞潔的「浸豬籠」、在廣達興事件爆發之後不賣豬肉給菲律賓人等。另外,在巷子口也提及與豬有關的新概念,例如描述「豬流感」蔓延埃及造成30萬頭豬被撲殺,以及推廣養豬戶的沼氣發電的概念等。同樣的,在芭樂人類學中,林小芭與蔡丁丁的芭樂文也同樣推廣善用豬糞沼氣的概念。此外,在芭樂文中也有把豬當作形容詞或比喻來使用,如反思「肥豬」作為怪身體象徵的意涵、描述中國觀光客來台吃的比豬差、或期待2014年馬來西亞大選結果能「豬羊變色」等。
[2]據我的幾位平地豬農朋友所述,有些豬農認為這樣單獨帶走幾隻豬所造成的群豬驚嚇是會影響豬隻的食慾,減緩生長,因此他們對於原住民來取豬都會每隻豬多收一、兩千元,以彌補群豬驚恐所造成的損失。
[3]亂入分享:有次在英國的博士班分享Truku的豬血文化時,一位在親屬關係研究享譽盛名的人類學者問我:「這豬血湯是粉紅色的嗎?」,頓時我的臉上出現三條線,心想:「你會不會覺得black pudding也是粉紅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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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靖修 賀歲文:豬的人類學啟示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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